二 选题意义:西晋士人与儒风关系辨

自汉武帝独尊儒术始,儒家思想逐渐成为官方主流意识形态,深刻影响着士人的思想与言行,进而成为衡量士人的准的。汉末大动乱,魏晋玄学兴起,儒学受冲击而中衰。在此种情形下,士人行为与儒家行为规范多有背离,有识之儒士尤为痛心。西晋傅玄在《举清远疏》中担忧道:“虚无放诞之论盈于朝野,使天下无复清议,而亡秦之病复发于今。”[18]永嘉末年,西晋大臣王衍临终前沉痛反思:“向若不祖尚浮虚,戮力以匡天下,尤可不至今日。”[19]

西晋灭亡后,东晋不少儒士从士风与儒风相背离的角度,总结西晋亡国的经验教训,指出违背儒家教义、尚玄清谈是西晋灭亡的主要原因。例如:

应詹认为:“元康以来,贱经尚道,以玄虚宏放为夷达,以儒术清俭为鄙俗。……永嘉之弊,未必不由此也。”[20]

干宝认为:“朝寡纯德之士,乡乏不二之老……学者以庄老为宗而黜六经,谈者以虚薄为辨而贱名检,行身者以放浊为通而狭节信,进仕者以苟得为贵而鄙居正,当官者以望空为高而笑勤恪。”[21]

范宁认为:“王弼、何晏,二人之罪深于桀纣。”“遂令……礼坏乐崩,中原倾覆。”[22]

卞壸认为:“悖礼伤教,罪莫斯甚!中朝倾覆,实由于此。”[23]

王敦认为:“遂使神州陆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24]

不仅东晋士人如此看西晋的灭亡,南朝士人亦作如是观。梁陶弘景《题所居壁》诗这样写道:“夷甫任散诞,平叔坐谈空。不言昭阳殿,化作单于宫。”[25]诗讽咏王衍、何晏亡国之责。梁太子詹事何敬容也感叹道:“晋代丧乱,颇由祖尚玄虚,胡贼殄覆中夏。”[26]这样的观点一直影响到后世,从唐代使臣的《晋书·儒林传序》,到宋元之际胡三省的《资治通鉴音注》,再到明代顾炎武的《日知录》、清代赵翼的《廿二史札记》等,这些史家几乎一致认定,西晋“清谈误国”。

追溯“清谈误国”论断之始,在东晋士人看来,“清谈”之所以亡国,主要是西晋士人行为不检,立身处世违背了儒家的价值观,致使礼崩乐坏。这是西晋士人与儒风关系的真实存在,诚如王鸣盛在《十七史商榷》中叹息所言“晋少贞臣”[27]。但这并不意味着西晋士人与儒风关系的全部,在背离儒家传统价值观的同时,西晋士人也有继承。正因此,西晋士人也活出了自己的精彩,创造了一代文化,他们“既体现了古代知识分子的辉煌,又表现了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堕落”[28]

西晋士人与儒风的关系,正如钱币有两面一样,两者既有背离又有趋同,史学家的研究更多关注的是两者的背离对西晋亡国的影响,从中总结经验。事实上,在关注两者背离的同时,儒风对士人的正面影响、士人对儒家传统文化的继承也同样有研究的必要与意义,而这往往易于被研究者忽略。

首先,就儒家的思想地位而言,魏晋之际虽然玄学盛行,但儒学始终处于正统地位,是主流意识形态。曹魏时代,从曹操、曹丕到明帝曹叡乃至高贵乡公曹髦都曾致力恢复和提倡儒学、加强礼乐文化建设。西晋开国,从司马懿到武帝司马炎,一直延续并贯彻“以儒治国”的方略。即便是惠帝时代,国家重臣也以儒臣为主,诸如张华、裴、裴楷、傅祗、傅咸、陈准、荀藩、刘颂、刘寔、荀组、刘逵等[29]。这种主流意识形态的儒家文化,不可避免地会影响到当时的政治气候、社会风气、文化氛围,也影响着士人风气。

魏晋玄学兴起,清谈为尚,玄学风尚成为主要的社会思潮。但对违背儒家传统文化的行径,士人并不一味苟同。《晋书·五行志》载:“惠帝元康中,贵游子弟相与为散发裸身之饮,对弄婢妾,逆之者伤好,非之者负讥,希世之士耻不与焉。”[30]可见,任诞的行为并未得到人们的普遍认同,“逆之”“非之”“耻之”者,大有其人。王永平《西晋时期士风之任诞及其批判与反省思潮》一文,详细分析了西晋社会不同阶层对玄学风尚的批评,指出“从思想史的角度看,这种针对玄风的批评始终存在、持续不断,是一股社会思潮,不容忽视”[31]。这样的社会批评思潮虽不是主流,但儒家思想的影响是明显的。

其次,就西晋士人的儒学素养而言,他们或谨守儒家根柢,或崇儒融道,或援儒入玄,表现出深厚的儒家学养。受玄学思潮影响,西晋士人热衷清谈与玄理,这更多的是一种时代风尚与个人趣尚及生活方式,并不代表他们儒学素养的缺失。即便是清谈,在陈寅恪看来,其内容“还是以对时事政治的关心与个人立场的表达为主的”[32]。仔细探究儒学衰微时士人言行中的儒家文化因子,应该能更深地感受到儒学潜移默化的影响力与代代相传的生命力。

西晋士人的儒学素养大多来自教育。从汉魏走来的西晋士人,其年青时必定经历过两汉经学的熏陶;在西晋成长起来的士人,也一定受到“崇儒”国策的沾溉,尤其是世家大族子弟。他们年少时大多有游学京师或入太学的经历,而魏晋的官学正是以经学的传授为主。世家大族的家学基本上也都以业儒相传,《世说新语》中可以看到不少这样的家学教育,诸如管宁、华歆对子女后代的教育,荀氏、裴氏、谢氏家族成员间的学习探讨等。

士人的儒学素养在日常生活中或多或少地传承、发展着儒家思想,这构成了儒家文化传承链上的重要一环,是不应该被忽略的。政治上,他们追求儒家事功观,有所建树。学术上,他们注重立言,解经注经,著书立说,阐释儒家思想,推动了经学的发展。文学创作上,他们阐发儒家教义、践行儒家文艺思想、承载礼乐文化、表达人伦亲情。日常生活与言行中,注重持身操守、秉持孝义之心、恪守清俭之风、谨奉致仕谦让态度。等等。研究西晋士人可以看到,西晋的儒学尽管衰微,但儒家文化仍在持续传承,这其中不乏西晋士人可圈可点的努力与贡献。因此,在儒家文化背景下,重新审视西晋士人,是有历史意义与现实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