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无敌舰队
- (美)加勒特·马丁利
- 4126字
- 2025-04-11 16:28:41
第一章
序幕
法瑟林盖[1]
1587年2月18日
比尔[2]先生星期天晚上才把死刑执行令带回来,而星期三早上,曙光还没照亮法瑟林盖大会堂的高窗,行刑的准备工作就已全部就绪。尽管什鲁斯伯里伯爵[3]昨天才回来,但没人想再耽搁下去。没人知道,伦敦会不会又传来什么新命令。没人知道,再等一天,会不会有人意志动摇。
会堂平常的陈设已全都清空。墙壁中部的壁炉里火焰熊熊,抵御着悄然入侵的寒冷。会堂靠内的一头搭起了一个小平台,状如微缩版的巡回演员舞台,长十二英尺,宽八九英尺,高不到三英尺。平台的一侧,有一段两级的台阶。新木料搭建的行刑台上上下下都被黑天鹅绒体面地罩了起来。平台上摆着一把高背椅,与台阶平齐,上面也盖着黑天鹅绒。椅子前三四英尺处,放着一块黑色垫子。垫子边有一个比它更高的东西,看上去像一条小小的矮长凳。覆在其上的黑天鹅绒掀开一角,露出一张普普通通的木砧板。早上七点,舞台管理者感到非常满意,因为郡长的手下已经就位。他们头戴高顶盔,身着护胸甲,手里僵硬地握着戟,努力表现出威武庄严的模样。事先选定的观众已陆续进入会堂靠外的一头,他们是来自周边的两百多名骑士与绅士,被蛮横地要求必须这么早到场。
今天这场表演的明星让观众足足等了三个多小时。自从在卢瓦尔河[4]边辉煌幽深的王宫嫁给了一位未来的法兰西国王[5],差不多三十年过去了,她始终未能掌握政治中一些更重要的道理,却学会了如何驾驭会场。人们甚至都没觉察到,她便已经从侧面的小门进入了大会堂,朝平台走去。她的六个侍从两人一组地跟在她身后。观众纷纷伸长脖子,窃窃私语,但她置若罔闻。她将手搭在一名军官的腕上,但显然也对他视而不见。在虔诚的信徒眼中,她走得那样平静,好像是要去做祷告。只有在登上台阶,坐入铺着黑天鹅绒的椅子的那一瞬,她才似乎需要扶一扶军官的胳膊。她把手十指交扣放在大腿上,但那之前她的手有没有颤抖,没人看见。然后,仿佛听到了人群的鼓掌喝彩一般(尽管会场十分安静),她转过头,第一次面对观众。有人觉得,她还露出了微笑。
在座椅和平台的黑色天鹅绒的衬托下,同样身着黑天鹅绒的她几乎辨不出轮廓。冬日惨白的阳光中,她煞白的双手、金黄色的方头巾,还有头巾下堆叠的红褐色头发,都失去了光泽。但观众分明可以看到她脖子周围精美的白色蕾丝褶边。褶边之上,是她苍白的面庞,如同黑色背景上的一枚心形花瓣。她脸上长着大大的黑眼睛和小小的嘴,嘴角流露着渴望。因为她,里齐奥[6]死了;因为她,达恩利勋爵[7],那个愚蠢的年轻人,也死了;同样因她而死的,还有亨特利伯爵[8]、诺福克公爵[9]、巴宾顿[10],以及北方荒野上和绞刑架上成百上千的男人。自从她带着追随她的臣民匆匆穿过边境进入英格兰,她的传奇便如同一把利剑,高悬于英格兰之上。她是最后一位被囚禁的传奇女王,是法兰西的寡妇王后,是被驱逐的苏格兰女王,是英格兰的王位继承人。而且,此时此刻,倘若她的权利未被剥夺,她还会是英格兰的合法女王(沉默的观众中,必然有人持这一看法)。她就是苏格兰女王:玛丽·斯图亚特[11]。她享受了一会儿众人的注视,然后便陷入黑色的座椅中,将阴郁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投向法官。她对观众只关注她一人感到十分满意。
肯特伯爵[12]和什鲁斯伯里伯爵已经坐在玛丽的对面。他们随她一起进入会堂,但几乎没人留意。比尔先生站立一旁,一边清嗓子,一边窸窸窣窣地打开写有死刑执行令的羊皮纸。他根本用不着这么紧张。他即将宣读的死刑执行令有没有人听都很值得怀疑。“冥顽不灵……煽动叛乱……危及女王陛下的生命与身份……严重谋逆……处死。”对玛丽·斯图亚特,或者会堂中的任何人而言,死刑执行令中的措辞毫无意义。所有人都知道,这并不是为了惩罚某项罪行而进行的判决。这只是政治斗争中的又一次交锋。这场斗争已经持续了很久,在场的大多数人几乎都记不起来它是何时开始的。事实上,在两位敌对的女王出生之前,双方早已势不两立。这两股缠斗不休的势力,是六十年前开始形成的。一方代表古老的宗教,另一方代表新兴的宗教[13]。在命运的捉弄下,一方或另一方,常常是双方,都由一个女人召集和领导。阿拉贡[14]的凯瑟琳[15]对安妮·博林[16],玛丽·都铎[17]对伊丽莎白·都铎[18],伊丽莎白·都铎对洛林的玛丽[19],现在则是伊丽莎白·都铎与玛丽·斯图亚特近三十年的对立。而玛丽·斯图亚特正是今天行刑台上的囚犯。即便是最精明的政客也忍不住好奇,在近二十年的时间里,英格兰怎么能容忍这两个天生的死对头,让她们都存活下来。
无论伊丽莎白做什么,玛丽·斯图亚特当然都会竭尽全力地去摧毁、挫败她的表姑。在这番殊死搏斗当中,两人都无所不用其极。不再掌握强大的武器之后,玛丽使用了弱者可以随手抓住的所有武器:谎言、眼泪、逃避、威胁、乞求,以及所有甘愿为她的事业伸出援手乃至献出生命的男人——她用王权、美貌和信仰赢得了这些男人的忠心。事实最终证明,这些武器乃是双刃剑。不过,即便他们现在砍了她的头,她也已经对他们造成了伤害。与先前在苏格兰王位上相比,她在英格兰监狱中给表姑的王国造成的混乱反而更大。她还打算施加又一次打击。比尔先生念完死刑执行令之后,她满脸厌倦地转过了下巴。
彼得伯勒[20]主教的紧张程度甚至超过了比尔先生。允许他结结巴巴地说了三次开篇词之后,玛丽轻蔑地打断了他。“主教先生,”玛丽对他说,“我将抱着真诚而神圣的天主教信仰死去,就同我活着时一样。在这个问题上,您所说的一切都是徒劳。您的祈祷对我毫无用处。”
她坚信,信仰这把武器不会反过来伤害自己。玛丽在法瑟林盖遭到严密的监视,可依然有大胆狡诈之徒乔装打扮后出入英吉利海峡的各个港口,为她通风报信。这些人说,英格兰北部仍信仰天主教,西部也是。就连这里,在新教异端的堡垒,在英格兰中部地区,甚至在伦敦,越来越多的人正日渐回归古老的天主教信仰。先前,王位继承人玛丽是天主教徒,并且可能在其信奉新教异端的表姑驾崩后顺利继位,所以成千上万的天主教信徒依然保持平静。但现在,倘若那个信奉异端的女王处死了她的正统继承人,这些天主教信徒势必怒不可遏,奋起反抗,扫除所有的不公。此外,海外天主教国家的国王也会更急迫地为被处死的苏格兰女王复仇,其热情甚至比保住其性命更高。
玛丽自己是虔诚的天主教徒,这一点毋庸置疑,但仅仅为信仰而死对她来说是不够的。斗争还将继续。所有人必须知道,她不只是怀着信仰而死,而且也是为信仰而死。也许,她并不总是天主教信仰最坚实的支柱。也许,对天主教事业来说,她那些靠不住的诡计所造成的伤害,有时要超过她的奉献所产生的助益。现在,随着斧头寒光一闪,往日的过错就会永远被清除,口耳相传的诽谤就会止息,而她的鲜血将召唤人们为其复仇,比她活着时发出的号召更加明确无误。这几年,她特别喜欢一句含糊的箴言:“吾终即吾始。”殉道将会同时实现诺言和威胁,而她只需要演好这最后一场戏。
于是,她高举十字架,让长长的会堂的每个人都能看见。她公然蔑视她的法官。她声音高扬,如同获胜者一般,盖过了彼得伯勒主教的声音。她的声音一直比他愈来愈高的语调更高亢、更清晰。古老天主教信仰的祷词神秘而富有支配力,凌驾于新教徒的英语祷告之上。主教念完之后,女王的祷词又持续了一分钟。现在她用的是英语,她在为英格兰的人民和自己的王室表姑伊丽莎白的灵魂祈祷,她在原谅她所有的敌人。接下来,她的侍女们在她身边忙碌起来。黑天鹅绒长袍被褪她的膝盖以下,露出紧身底衣和绯红色的丝质衬裙。她从头到脚都是血红的,这是殉道的颜色,与昏暗的背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突然向前走出几步,静静地跪下,俯身在小小的砧板上。“托付到您手中,主啊……”[21]然后,人们听见两下沉闷的斧劈声。
还有一个仪式需要完成。行刑人必须展示头颅,并按惯例说一段话。蒙面的黑衣人弯下腰,直起身,高喊道:“女王万岁!”但他抓在手里的只是敌对的美丽女王的方头巾,头巾上还别着精致的红褐色假发。一个皱缩、枯萎、苍白的脑袋滚到了更靠近平台边缘的地方,亮闪闪的小脑袋上长着稀疏的银色发茬,这才是殉道者的头颅。玛丽·斯图亚特向来知道如何让敌人难堪。
[1]英格兰北安普敦郡村庄,法瑟林盖古堡位于此地,苏格兰女王玛利曾被囚于该古堡之中。
[2]罗伯特·比尔(1541-1601),英格兰枢密院书记员,目睹了苏格兰女王玛丽的死刑过程并写下了官方记录。
[3]第六代什鲁斯伯里伯爵乔治·塔尔博特(约1522-1590),1568-1585年担任苏格兰女王玛丽的看守人。
[4]法国最长的河流,卢瓦尔河谷被称为“法国花园”,遍布着上千座城堡。
[5]弗朗索瓦二世(1544-1560),法兰西瓦卢瓦王朝国王,1559-1560年在位。
[6]戴维·里齐奥(约1533-1566),意大利音乐家,苏格兰女王玛丽的顾问与情人,被玛丽的第二任丈夫达恩利勋爵刺杀。
[7]奥尔巴尼公爵亨利·斯图亚特(1545-1567),苏格兰女王玛丽的表弟,1565年与玛丽结婚,但婚后关系恶化,1567年被谋杀。他到1565年为止也拥有达恩利勋爵的头衔,现代许多研究文献均称他为达恩利勋爵。
[8]第五代亨特利伯爵乔治·戈登(?—1576),苏格兰贵族,他与第四代博思韦尔伯爵詹姆斯·赫伯恩结盟(后者娶了他的妹妹简),帮助苏格兰女王玛丽,于1567年成为苏格兰大法官。
[9]第四代诺福克公爵托马斯·霍华德(1536-1572),英格兰贵族,伊丽莎白一世的远方表亲,担任过许多高级职务。他试图解救并娶苏格兰女王玛丽为妻,以叛国罪被处决。
[10]安东尼·巴宾顿爵士(1561-1586),英格兰贵族,因密谋暗杀伊丽莎白一世和与被囚禁的苏格兰女王玛丽合谋而被处决。
[11]苏格兰女王玛丽一世(1542-1587),1542-1567年在位。
[12]第六代肯特伯爵亨利·格雷(1541-1615),英格兰贵族,苏格兰女王玛丽被处决的官方证人之一。
[13]指天主教和新教。
[14]西班牙东北部一封建王国,后来与卡斯蒂利亚王国合并,形成西班牙王国。
[15]阿拉贡的凯瑟琳(1485-1536),英格兰国王亨利八世的第一任王后,玛丽一世的母亲。凯瑟琳出身西班牙王室,父亲是阿拉贡国王费尔南多二世,母亲是卡斯蒂利亚女王伊莎贝拉一世。
[16]安妮·博林(1501-1536),英格兰国王亨利八世的第二个王后,伊丽莎白一世的生母。安妮原本是阿拉贡的凯瑟琳的女侍官,后同亨利八世发生暧昧关系并成为合法妻子。
[17]玛丽一世(1516-1558),1553-1558年在位期间大力恢复天主教,处决异端,被称为“血腥玛丽”。
[18]英格兰女王伊丽莎白一世(1533-1603),1558-1603年在位。
[19]玛丽·德·吉斯(1515-1560),苏格兰国王詹姆斯五世的第二位王后,苏格兰女王玛丽的母亲。
[20]英格兰北安普敦郡城市。
[21]原文为拉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