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打冰队员清除完浅层冰面,正准备将蒸汽管伸向更深处的河底冰层,朱齐顿时惊得后背冷汗直冒。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岸边,一把拽住正在指挥的工头。
“都住手!”
作为物理学者,他比谁都清楚这套设备的极限。
——那黄铜酒甑和铸铁管道组成的简易蒸汽系统,按照薄壁压力容器来算,理论承压极限不过0.05-0.06Mpa,换算下来顶多能承受约6米水柱的压力。
但现实情况远比理论计算复杂得多!
这年代粗糙的铸造工艺、不精确的密封手段……
这些因素叠加起来,实际安全承压至少要打六折。
也就是说,当蒸汽管深入超过3.6米的水下时,整个系统就随时可能崩溃。
朱齐的脑海中已经浮现出可怕的场景:
在持续加热工况下,那些用瓷胶、麻绳勉强维持的密封,恐怕连两个时辰都撑不到。
如果运气好,或许只是从接缝处开始漏气。
但若运气差些,连同脆性铸铁管道一起突然爆裂,飞溅的金属碎片将如同炮弹破片一般横扫整个作业现场。
“孤早先三令五申!”
太子面色铁青,手指几乎要点到工头的鼻尖,
“这蒸汽管只许在一丈水深内作业,你们是把孤的话当耳旁风吗?!”
那工头吓得双膝一软跪倒在地,额头抵着冰凉的泥地:
“殿下恕罪……实在是这融冰器具太好用了……”
他声音发颤地解释,
“您看这段堤坝附近的浅层冰都已被凿开流走……您又不让大幅移动管子,小的们就想着……想着试试能不能……”
“住口!”
朱齐一声怒喝打断了他的辩解。
河堤上顿时鸦雀无声,连呼啸的北风都仿佛为之一滞。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宣布新规:
“自今日起,每除冰一个时辰,必须停工半个时辰!炉膛之火全部熄灭!”
太子殿下转向其余打冰队员,一字一句说道:
“待整套设备完全冷却后,必须由密封工匠重新涂抹密封瓷胶,要均匀细致,一处都不能漏!”
说到此处,朱齐目光扫过周围一张张黝黑朴实的面孔。
这些打冰队员大多是从附近征调来的贫苦百姓,手上布满老茧,有些还衣不蔽体、长着冻疮。
朱齐心中虽有不忍,却还是咬牙厉声道:
“若有违令者——”
声音陡然提高,
“斩立决!”
这三个字如炸雷般在河堤上回荡。
朱齐知道,在来不及系统培训的情况下,只能用最严苛的军令来约束。
安全生产重于泰山,这关系到数百人的性命,容不得半点马虎。
望着战战兢兢领命的众人,朱齐暗自叹息。
他何尝不想耐心解释压力容器的危险性?
但在这个科学认知匮乏的年代,简单的“会爆炸”三个字,远不如“斩立决”的威慑来得有效。
只能先靠铁律确保安全,日后再慢慢教导原理了。
“董平!”
朱齐厉声喝道,“你给孤盯紧了!一刻都不许松懈!”
这小太监原本得了太子命令正在草庐歇息,听到动静连忙赶了过来。
见主子如此震怒,他虽不能完全理解其中缘由,却也隐约察觉到事态严重。
董平那双细长的眼睛在火光映照下闪烁着精明的光芒,他躬身应道:
“小的谨遵殿下令旨!定当寸步不离地守着。”
说罢,他抬头望了望东方泛起的鱼肚白,语气突然变得絮叨起来:
“哎哟我的主子喂……这天都快大亮了,您可是整整一宿没合眼了……”
他搓着手凑上前,活像个操心的老妈子,
“小的已经给您把被窝暖好了,您快去歇会儿吧……”
朱齐见这厮又来这套,绷着的脸顿时垮了下来,抬脚作势要踹:
“滚!谁要你个阉人暖被窝?”
说着自己先忍不住笑了,
“等孤再长几岁,自然有三五个如花似玉的黄花闺女来伺候……”
董平灵巧地往后一跳,嬉皮笑脸地躲开了这一脚。
他伺候太子也许久了,早摸透了主子的脾气——这位小祖宗嘴上虽凶,实则最是体恤下人。
方才那番严厉,必是事关重大。
河堤上的工匠们见状,紧绷的神情也不由放松了几分。
不知何时,飘了一夜的细雪已经停了。
晨曦中,太子的笑声驱散了方才的肃杀之气,但所有人都知道了,那些规矩是半点都马虎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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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晨光格外明媚。
金灿灿的朝阳洒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折射出璀璨的光芒。
几只画眉鸟在檐角欢快地鸣叫,为这春日的清晨增添了几分生气。
然而,这般明媚的晨景却丝毫未能驱散乾清宫内的阴郁。
景泰帝独坐在正中龙椅上,以手扶额头,这个姿势保持了许久。
他思绪还停在昨夜的噩梦。
昨夜他独宿乾清宫,但半夜时,忽然梦见有一双手如毒蛇般缠上他的脖颈,带来的窒息之意让他猛然惊醒,汗水已经浸湿了素色素白寝衣。
“陛下,该用早膳了。”
旁边的舒良低声提醒道。
景泰帝闭目摇头,摇了摇手,示意让他退下。
可就在舒良躬身欲退时,皇帝忽然眉头一皱,猛地出声——
“等等!”
舒良脚步一顿,立刻回身垂首:
“万岁爷有何吩咐?”
景泰帝眼底闪过一丝烦躁,指向窗外:
“外头什么鸟儿这般聒噪?吵得朕头疼!统统赶走!”
“奴才这就去办!”
舒良不敢怠慢,匆匆退出殿外,低声喝令值守的小宦官:
“快!取竹竿来,把檐上那些鸟都轰干净!若惊了圣驾,咱家一个个剥了你们的皮!”
小宦官们慌忙应声,手忙脚乱地抄起长杆,在殿外轻挥驱赶。
画眉鸟受惊扑棱棱飞起,啼声渐远,乾清宫外终于重归寂静。
可殿内,景泰帝的眉头却仍未舒展。
“陛下,刑部尚书俞士悦等求见。”
舒良在殿外轻声禀报,方才赶鸟的差事才了,此刻他更不敢造次。
去岁顶头上司兴安未经通传径直进入乾清宫,便被陛下斥责了一通,罚俸三个月。
眼下这个时辰,他知道正是皇帝平日处理政务的时候。
“让他们到西暖阁候着!”
景泰帝匆匆抓起案上的温湿毛巾,胡乱擦拭了一番疲惫的面容,又取青盐漱了口。
侍从们手忙脚乱地捧来常服,玄色织金的袍服上,团龙纹在晨光中若隐若现。
当玉带扣上的刹那,景泰帝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方才的梦魇与疲惫一并压入心底。
他整了整衣冠,大步向西暖阁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