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翰林喉头滚动了几下,嘴唇微颤着欲言又止。
他偷偷瞥了眼父亲,又瞄向太子,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角,显然在顾虑当面指摘太子设计的得失是否妥当。
“殿下让你说你就说,瞪着俺作甚!”
方牧急得直跺脚,粗糙的大手在儿子背上重重一拍,
“平日里跟那些匠户子弟掰扯起来不是头头是道?这会儿倒成了锯嘴葫芦!”
朱齐见状朗声大笑,随手掸了掸衣袍下摆沾到的泥水:
“翰林但说无妨!孤这设计本就是集思广益之事。”
他故意学着山东口音打趣道:
“你要能挑出毛病来,俺还得赏你哩!”
这番话说得方翰林黝黑的脸庞泛起红光。
他深吸一口气,大步走到炉火前,指着那具黄铜酒甑道:
“那草民就斗胆放肆了。俺曾在镇上见过蒸酒的老师傅操作,私下里琢磨过好些改良的法子。”
他粗壮的手指沿着酒甑外壁比划着:
“若是将这铜甑做成中空夹层,让炉火不单从底部烧,还能像……像……”
他忽然蹲下身,抓起根树枝在泥地上画起来:
“就像运河船闸的水道似的,让烟火在铜甑肚子里盘绕几圈再出去。”
画完抬头时,眼中闪着兴奋的光:
“这般至少能省下两成柴火!若是用上俺们山东特产的沥青煤,效果或许还能更好些!”
朱齐赞许地点点头,这不正是后世原油蒸馏塔的雏形吗?
虽说他先前也想过这个法子,但是奈何制作特殊容器的工序过于复杂,光是制作个铜箍就让工匠们折腾了整整一天,最后他不得不妥协选用现成的蒸酒器具。
说到底,他的“创新”不过是站在后世巨人的肩膀上,强行记忆下来罢了。
而眼前这个农家少年却不同。
没有参考书籍,没有专业指导,仅凭着对日常生活的观察和天生的悟性,竟能独立构想出如此精妙的设计。
他忽然又想起来,这山东境内不就有丰富的石油资源吗?
若是能结合这孩子的巧思,或许真能在这个时代提前开启石化工业的曙光。
望着方翰林被炉火映红的脸庞,朱齐仿佛看到了一个跨越时空的技术传承。
“可还有其他需要改进之处?”朱齐见方翰林欲言又止,便循循善诱地继续追问。
方翰林咬了咬嘴唇,突然下定决心般指着那蜿蜒曲折的铁管道:“草民斗胆再说一事,只是不知说的对不对……”
“但说无妨!孤不会怪罪!”朱齐鼓励道。
“殿下请看,”
方翰林蹲下身,小心翼翼地触碰着那根裹着牛皮的铸铁管道,
“这管子虽然看着结实,但如此长度之下,韧性实在堪忧。
若是活动角度再大些,恐怕......”
他做了个折断的手势,“会断裂开来,回炉重造又费去不少功夫,而这段打冰的活计只能停下等待更换!”
“妙!实在是妙!”
朱齐突然不合时宜地鼓起掌来,这是他穿越到大明后第一次情不自禁地做出这个现代动作。
掌声在寂静的河堤上显得格外突兀,引得周围还在劳作的工匠、巡堤的民夫纷纷侧目。
方翰林虽然不解这拍手的含义,但见太子眉飞色舞的神情,便知自己的建议得到了认可。
他连忙躬身道:“都是些粗浅之见,让殿下见笑了……”
“不,你说到了关键处。”
朱齐神色突然严肃起来,指着脚下这段长长的铁管道:
“这铸铁管若是断裂,可不只是回炉这么简单。”
他压低声音道:“里面蓄积的……白气一旦被突然释放,其威力足以将人炸得血肉模糊!”
这正是朱齐最担心的安全隐患。
他比谁都清楚,以明代粗糙的铸铁工艺,这些管道的承压能力极其有限。
所以他才严格规定打冰队必须缓慢移动设备,就是怕剧烈移动导致管道爆裂。
想到这里,朱齐不禁多看了方翰林几眼。
这个从未接触过热力学的农家少年,竟能凭直觉发现这个致命缺陷,这份天赋实在令人惊叹。
“方翰林!”
朱齐突然正色,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在凛冽的河风中显得格外清晰。
“草民在!”
方翰林浑身一颤,连忙深深作揖。
他虽然四书五经读得不精,但这些基本礼数还是懂的。
只是这突如其来的严肃气氛,让他不由得绷紧了身子。
朱齐目光灼灼地盯着眼前这个农家少年,沉声道:
“孤现在要交给你一个重要差事。”
不等对方回应,他便继续道:
“就按你方才提出的改良方案,由你亲自挑选二十名手艺精湛的铜匠,日夜赶工,先打造十具新式酒甑。”
说到这里,他故意停顿了一下,
“这等差事可不轻松,你可敢接下?”
作为曾经的科研团队负责人,朱齐深谙人才培养之道。
他明白,像方翰林这样的好苗子,光有理论构想远远不够,必须通过实际操练才能真正成长。
从设计到实施,从工艺流程到质量把控,每一个环节都能让这个少年收获宝贵的经验。
“草民谨遵殿下令旨!”
方翰林激动得声音发颤,这次他不顾父亲频频使来的眼色,直接跪地叩首领命。
他心里明镜似的——在这大堤上挑土巡堤的苦差事,早就把他累得够呛。如今能跟着太子殿下做这等“巧活儿”,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美差!
方牧在一旁急得直搓手,却又不敢出声阻拦。
只能眼睁睁看着儿子接下这烫手的差事,心里七上八下地打着鼓。
“方老丈不必忧心。”
太子殿下转过身来,温和地对方牧说道,语气中带着安抚之意:
“此次差事重在参与,只要令郎尽心竭力,即便最终未能如期完成,孤也绝不追究责任。”
“谢殿下抬爱!”
方牧闻言,连忙再次跪伏在地,额头几乎贴到冰冷的泥地上:
“草民叩谢殿下恩典!”
他心中百感交集——既为儿子突然得到太子青睐,今后愈发不重科举之道而感到惋惜,又隐隐觉得这或许是个难得的机遇。
眼角余光瞥见儿子兴奋得发红的脸庞,他暗叹一声:这下怕是再也管不住这小子了。
“打造过程中但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尽管可以来找孤,”
他指向河堤不远处那座简陋的草庐:
“孤这些时日就暂住在此处。”
交代完毕,不等父子俩反应,朱齐就已转身大步走向河堤边正在忙碌的打冰队。
突然,他目光一凝,发现几名工匠正要将蒸汽管往深水处延伸,当即厉声喝道:
“都当心些!管子末端入水不得超过一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