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背着小豆子在野地里跑了整整一夜。
后半夜起了雾,草叶上的露水浸透了裤脚,小豆子的眼泪早把我后背的衣裳洇出个湿痕。
老乞丐说的断龙山在北境最荒凉处,我们沿着星子辨方向,直到东边泛起鱼肚白时,才望见远处黑黢黢的山影——像被刀劈过的石头堆,连棵树都没有。
“到了。”老乞丐的声音比雾还虚。
他扶着块棱角分明的巨石,袖口渗出的血在石面上晕开,像朵开败的红梅。
我这才发现他走路时右脚拖着地,昨晚那记掌伤怕是连腿骨都折了。
小豆子从我背上滑下来,攥着我衣角的手直抖:“大哥哥,这里好……好冷。”他的鼻尖冻得通红,睫毛上还沾着夜露凝成的霜。
我把外袍脱下来裹住他,转身时瞥见老乞丐正用枯树枝在地上画纹路——是玉简里那幅血色地图的轮廓。
“断石桥桥洞下的龙纹石。”老乞丐用树枝戳了戳石头堆中间的位置,“这乱石岗是天然的聚灵阵,地下应该有条密道。”他指节叩了叩脚边的青石板,“听这声音,是空的。”
我蹲下身,指尖触到石板缝隙里的青苔。
《青梧九章》残篇里记过“气息共振”的法子——用灵力模拟地脉震动,引动机关。
可我现在才练气三层,灵力稀薄得像无根的云。
老乞丐像是看出我的犹豫,从怀里摸出半块玉珏抛给我:“用这个。我在九曜盟当杂役时偷的,能聚三成灵气。”
玉珏触手生温,我闭着眼将灵力一丝丝渡进去。
残篇里的口诀在脑子里转:“气走逆脉,震如钟鼓。”当灵力撞进玉珏的瞬间,我听见地底传来闷响,像有人在敲大鼓。
小豆子“呀”了一声,我睁眼时,脚边的青石板正缓缓下沉,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
老乞丐咳了两声:“走。”他率先钻进去,我背起小豆子跟上。
刚踏进洞口,身后“轰”地一声,石板重新闭合。
霉味混着铁锈味涌进鼻腔,我摸出火折子,微弱的光映出两侧石壁上的暗红符文——是幽冥海的标记,扭曲得像蛇信子。
越往里走,空气越闷。
小豆子突然拽我衣袖:“大哥哥,你闻见没?”他抽了抽鼻子,“甜甜的,像糖炒栗子。”我这才注意到,腥甜的气味正顺着呼吸往肺里钻。
老乞丐的脚步顿了顿:“当心,幽冥海的幻境最爱勾人七情六欲。”
话音未落,小豆子突然尖叫:“你们看!”
我抬头,前方不知何时多了间石室。
石桌石凳擦得发亮,案头摆着我熟悉的青瓷茶盏——那是母亲生前最爱的冰裂纹。
她正背对着我们站在窗边,月白色裙子的裙角被风掀起,发间的青玉簪子闪着光。
“阿缺。”她转过脸,眼角的泪痣和记忆里分毫不差,“回来吧……别再走下去了。”
我的喉咙突然发紧。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的模样——青梧山被血洗的前夜,她替我整理行装,说“要活,要查清真相”。
可此刻她眼里没有决绝,只有哀求:“娘怕你像你爹那样,死得不明不白……”
“陈缺!”老乞丐的巴掌重重甩在我脸上。
剧痛让我踉跄两步,再看前方——石室不见了,只有湿漉漉的石壁。
老乞丐攥着我的手腕,指节发白:“那是心魔幻境!幽冥海用修士的执念做饵,你若真走过去,魂魄就被锁在幻象里了。”
小豆子躲在我腿后抽气:“我……我刚才看见我娘了。她在煮红薯粥,说‘豆子快回家’……”他的声音发颤,“可我娘早被人贩子打死了……”
我抹了把脸,掌心全是冷汗。
老乞丐从怀里摸出颗黑药丸塞给我:“含着,能镇神。”药丸入口极苦,我强咽下去,喉咙像烧了团火。
就在这时,阴影里传来低吼声。
我转头的瞬间,一道黑影扑来——是头半人高的怪物,皮毛泛着青灰,獠牙上还滴着黏液。
小豆子的尖叫刺得我耳膜生疼,我本能地把他推到身后,抽出怀里的短刀。
怪物前爪拍在地上,碎石飞溅,我刚挥刀,手腕就被它尾巴卷住,疼得几乎握不住刀。
“逆脉引气!”老乞丐的吼声像惊雷。
我想起在破庙练功时,总觉得这法门是歪门邪道——要逆转灵力运行路线,像在经脉里走钢丝。
可此刻生死关头,我咬着牙引动灵力。
先是指尖发麻,接着心口发烫,眼前的景物突然变得清晰:怪物肩颈处有块淡青色的鳞片,是它呼吸时起伏最明显的地方。
我猛地抽回被卷住的手腕,逆脉运行的灵力像滚烫的岩浆,烧得我眼眶发红。
怪物再次扑来,我侧身避开,抬手一拳砸在那片青鳞上。
“嗷——”它发出尖啸,撞在石壁上,皮毛里渗出黑血。
老乞丐举着火折子凑近,怪物的身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是幻兽,靠怨气养着。你刚才打中的是它的灵枢。”
我扶着墙喘气,后背全被冷汗浸透。
原来逆脉引气不是歪门邪道——它让我看清了平时被灵力波动掩盖的细节。
老乞丐拍了拍我肩膀:“青梧山的功法,果然不只是‘守正’。”
我们继续往里走,大约一盏茶的时间,前方出现一道青铜门。
门环是两只交缠的蛇,门楣上刻着“幽冥海左护法苏”七个字。
老乞丐用刀背敲了敲门:“进去吧,该见的,都在里面。”
门“吱呀”一声开了。
石室不大,墙上挂着幅画像:穿着黑色长袍的中年男子,眉峰像刀刻的,和苏昭有七分相似。
桌上摆着个檀木匣,匣盖开着,里面整整齐齐叠着几封密信。
我拿起最上面那封,墨迹已经发暗,却字字刺目:
“九曜盟要清剿异己,青梧山不肯附势;幽冥海想吞北境,青梧山挡了路。两派合谋,血洗青梧山那日,我带人去救,被九曜盟的‘清灵箭’射穿了左肩……”
我捏着信纸的手在抖。
第二封信掉出来,是苏父的血书:“阿昭,爹对不起你。若你看到这信,记住——正邪无别,人心有光。”
“大哥哥?”小豆子扯我衣角,“地上有字!”
我低头,见青石板上用血画着个箭头,旁边歪歪扭扭写着“快走”。
老乞丐突然拽住我胳膊:“不对劲!这密道的灵气在乱涌——”
话音未落,地面剧烈震动。
头顶的碎石“噼里啪啦”往下掉,青铜门“轰”地砸在地上。
老乞丐吼道:“密道要塌了!往回跑!”
我背起小豆子,拽着老乞丐的胳膊往前冲。
碎石砸在背上,疼得我几乎咬碎牙。
逆脉引气的灵力又涌上来,我感觉双腿像装了风火轮,可身后的崩塌声越来越近。
“到了!”老乞丐指着上方——是我们进来时的入口,石板正缓缓闭合。
我拼尽全力纵身一跃,把小豆子抛了出去。
老乞丐在我身后推了把,我撞着石板滚到外面,回头时正看见入口彻底封死。
小豆子扑过来抱我,眼泪滴在我脸上。
老乞丐蜷在地上咳嗽,血沫子溅在草叶上。
我望着漆黑的天空,喉咙里像塞了团火。
风卷着荒草的气味扑过来,我摸了摸怀里的密信,指腹触到苏父血书里“人心有光”那四个字。
“老丈,”我擦了擦他嘴角的血,“您说青梧山的火没灭。现在我知道了——这火不只是功法,是有人愿意为真相拼命。”
老乞丐笑了,他的瞳孔里映着启明星,“你说得对……可你现在……得找个地方……疗伤……”他的声音越来越轻,“逆脉引气……伤经脉……要稳灵力……”
我这才察觉,体内的灵力像脱缰的野马,在经脉里横冲直撞。
小豆子攥着我的手,掌心暖暖的。
远处传来狼嚎,我望着乱石岗的方向,那里的尘土还未散尽。
这场棋局,才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