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周都会买《周刊Internal》杂志，一期不落，就是为了看阵内龙二老师的《行星轨道[1]》。漫画中的角色富有个性和魅力，剧情跌宕起伏，让人欲罢不能。可是，这周刊登的故事情节我怎么都无法接受。为什么要让海乐欣[2]死呢？退一步讲，就算要让她死，为什么不安排一个更符合女主角身份的死亡方式，让她的死更有意义？全国粉丝都会觉得沮丧，也会对阵内老师感到失望吧。
——神奈川县 十四岁 男 初中生 伊藤浩
您在完稿前的所有内容都对编辑部守口如瓶吗？一定是这样。像您这样的畅销漫画家，所做的事绝对无法被动摇。我曾经也把稿子带到过编辑部，但被编辑以“漫画的作画方式不明”为由拒稿。编辑们也无法反对在版税收入排行榜中占有一席之地的作家吧。阵内先生，作品确实属于您，您想画什么就画什么。但请别忘记，您能像这样随意践踏粉丝的感情，也正是缘于我们这些粉丝对您的支持。我想大家的意见应该都一致吧。
——爱知县 二十岁 男 大学生 近藤常久
我之前从未给杂志社写过信，但这次比较特别。在这里，我向贵社表示抗议。贵社在本周的杂志中刊登了阵内龙二的《行星轨道》第142话，这种行为真的正确吗？是否认真对待了读者的意见？在我看来，作者是难以继续画下去，才草草安排了海乐欣的死亡。明明可以停载两周来构思剧情，为什么要把故事随随便便画成这样？
——北海道 二十八岁 男 公司员工 冈城仁史
我设想了很多想写的话，可到了提笔之时却不知道该写些什么了。我只想表达我的愤怒。我想说的是，阵内龙二的《行星轨道》第142话太自以为是了，他草草地画完稿子，敷衍了事，这对作品来说简直是灾难。
——东京都 二十三岁 男 公司员工 中居德郎
我每周都买《周刊Internal》，就是为了看《行星轨道》。迄今为止发行的单行本，我也全部买了下来。可是，这周是我最后一次买这本杂志了。不画海乐欣的阵内龙二，没有任何价值可言。
——千叶县 二十岁 男 大学生 菊池和义
别小瞧读者了！上一期是遗失了稿子，这一期就用那么无聊的方式将读者最喜欢的角色给画死了。
——京都府 十九岁 自由职业者 松本洋嗣
这一期的《行星轨道》太差劲了！
——千叶县 十四岁 男 初中生 铃木冬树
我要脱粉，不再做阵内龙二的粉丝了。
——东京都 二十五岁 男 公务员 安藤光
阵内，去死吧。
——匿名
“唉，算了……”
阵内龙二嘟囔着，无力地垂下了双臂。明信片和信笺从他手中滑落，散落在桌面上。另有几张在空中飞舞，掉到了地上。立花和也不动声色地弯下腰，一张一张地捡了起来。
凌晨两点，位于高轮[3]的阵内工作室附近的一家家庭餐馆里没多少顾客，而阵内龙二和立花和也正坐在餐馆最靠里的位置。
阵内只点了一杯咖啡，但已在店里泡了好几个小时，服务员屡屡投来不耐烦的目光。不过，现在的阵内可没有心思去关注这些。他有太多的问题亟待解决，只是不知道该从哪儿着手。还没等他整理好情绪，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过去了。
今天又是这样度过的。
阵内的工作进展不顺，再加上之前那起灾难快要把他的心给捏碎，他便逃到了这家餐馆里。
“你竟然知道我在这里。”阵内说道。
立花冷冷地回答说是阵内的助手细野告诉他的。接下来他便开始发牢骚。
“编辑部已经乱作一团了。我们每天都会收到几百封寄给您的信。今天我只带来了一小部分，剩下的实在是拿不过来。改天我会寄到您家里，或者寄到您的工作室，如何？”
家里的粉丝信已经堆积如山。所谓粉丝信只是名义上的，信的内容其实都是恶意谩骂。这情景光是想想都觉得可怕。
“这就不用了吧，我也不想看那些信。你帮我扔了吧。”
“不，您还是先过目一遍再自行处置吧。万一有重要的信被扔了，我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阵内低下头，黯然地叹了一口气。
“这些都是读者的意见。”立花将捡起来的信交给了他。
阵内琢磨着他的言外之意。粉丝信的内容五花八门，有抗议，有批判，甚至还有恐吓，但概括起来都是同一个主题。
“也就是说，我不该安排海乐欣死？”
“我可没这么说。您要是能创造出新的角色来代替海乐欣，那些喜新厌旧的读者就会忘了她。”
新角色？海乐欣是从连载第1话就出场的人物，地位仅次于主角。要创造出代替她的角色可不是一朝一夕之事。
“其实也不用非得在新角色上下功夫。海乐欣之死肯定会给《行星轨道》今后的剧情发展带来戏剧性变化。我希望您能构思出令所有读者都意想不到的故事情节。”
读者也好，编辑也罢，他们都太过分了，想当然地提出这些完全超出他能力范围的要求。
阵内深深的叹息中带有一丝讽刺。
“说得倒是轻巧。最近的读者眼光很高，他们从小就接触了大量的漫画、电影和小说，并在这种环境中成长起来。现在的故事已经没有新意了，只有老故事衍生而来的变体。哪能这么容易就构思出让所有读者都想不到的情节啊？”
立花对阵内的抱怨似乎充耳不闻，而是提了一个久违的角色名字：“对了，贝尔法斯特[4]已经很久没出场了吧？”
“哪是什么出不出场的问题，我两年前就让他死了啊。”
“撒旦的真面目就是贝尔法斯特，这个设定如何？”
“不行，太牵强了。”
“就算牵强又如何。主角柴姆[5]的宿敌撒旦其实是他的师父。”
“可是贝尔法斯特被斯皮德·弗里克[6]杀死那一幕又该怎么处理？这已经是两年前的章节内容了，事到如今也不能当作没发生过吧。”
“贝尔法斯特被杀那一幕实际上是从柴姆的视角来描写的吧。柴姆本打算去救贝尔法斯特，但最后放弃了。”
“那是为了尽快逃走。柴姆他们在神匣[7]空间站的司令室设置了炸弹，还有三十秒就要爆炸了，哪还有什么工夫救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件事的关键在于柴姆并没有去确认贝尔法斯特的尸体。”
“也就是说，那场打斗是贝尔法斯特和斯皮德·弗里克在演戏？”
“对。幸运的是，撒旦从初次出场以来都蒙着脸，他的真实面貌无疑是吸引读者兴趣的一个要素。我记得贝尔法斯特和撒旦还没在故事里同时亮过相，因此，我们还有欺瞒读者的空间。”
“海乐欣之死促使柴姆发现撒旦和贝尔法斯特其实是同一个人？”
“对。必要的话，还可以把海乐欣设定成反派那边的人。这样一来，就有新的故事可以讲了。她为什么要当间谍来接触柴姆呢？这些剧情就在《行星轨道》第二部中展开怎么样？或者，第二部干脆就以海乐欣为主角。”
到头来还是海乐欣啊！
阵内凝视着立花说：“这封粉丝信里写‘没有海乐欣出场的《行星轨道》没有任何价值可言’，你也是一样的看法吗？或者说，不画海乐欣的阵内龙二，他的漫画家生涯就会结束？”
“没人这么说啊。”
“只要我继续画那部漫画，就得继续画海乐欣吗？”
“您那么不愿意画海乐欣吗？那就让一个新的女性角色出场，这个角色有海乐欣的影子？我们可以设定海乐欣还有个妹妹。”
阵内又是一阵叹息，将杯中水一饮而尽。他一边擦着嘴角的水滴，一边说：“那你为什么不反对我呢？”
“您的意思是？”
“你当时看完稿子，为什么没反对我？”
“您忘了？我当时没有时间反对。您在第142话前面那期遗失了稿子，连下回预告都没有。这在您的漫画家生涯中还是第一次。当时，我们不得不将未发表过的短篇漫画放了一篇进去应急。如果下一期还是没有出现您的作品，会影响读者对您的信任。只是您个人的问题也就算了，但这可能会让读者不再信任《周刊Internal》，因此我们无论如何也要采用这篇稿子。”
听着立花的话，阵内觉得头都大了。编辑经常与各种类型的作家打交道，因此大多口齿伶俐。他们在被追究责任时，擅于说一些模棱两可的话糊弄过去。立花那时候多半也只考虑了眼前的利益，没有做长期的打算。他们可没有道理一个劲地单方面指责自己。立花现在终于意识到，没了海乐欣的《行星轨道》，不，应该是没了海乐欣的漫画杂志《周刊Internal》可谓前途堪忧。不过，一切都晚了。
“遗失了稿子，我很抱歉。”
“事情已经过去了。不过话说回来，您现在画海乐欣已经画腻了吗？”
“不是腻不腻这么简单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
“海乐欣最受读者欢迎，所以我才安排了她的死亡。辜负粉丝的期待才是给他们的最好回馈。”阵内的声音有些颤抖。他认识到自己在逞能。
“让粉丝愤怒和失望是在给他们回馈？”
这次轮到立花叹气了。
“没错。我是让《行星轨道》的读者睁开双眼，认清现实。迷恋漫画中的少女实属无趣。”
“无趣又怎样，有销量就行了。阵内先生，您不会是不想当漫画家了吧？”
立花突然露出诧异的神色。
阵内对此嗤之以鼻。怎么会说出这种话？他现在确实处于绝望的深渊。然而，让他感到绝望的并不是漫画家的职业生涯抉择这种细枝末节的问题。
“如果我才思枯竭，画的漫画卖不出去了，那另当别论。否则，我是不会主动放弃漫画家这条路的。”
听到阵内这么说，立花惊讶地盯着他。
“怎么了？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
“阵内先生，我可以说说我的真实想法吗？”
“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我很后悔。”
“为什么？”
“后悔没有一直缠着您，没有强行阻止您画死海乐欣。”
终于说出真心话了。
“对你来说，我的作品只不过是生意吧。一旦画死海乐欣，她的粉丝就会离去，杂志和单行本的销量就会下跌。”
“老实说，确实有这么一部分原因，但也不仅仅是这样。”
“那是什么？”
“您让海乐欣死就死吧，但她这个角色一直在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如果非要让她死，那就应该安排得更有意义。”
“更有意义？”
“没错。”立花深深地点了点头，“作为仅次于主角的人物，为什么非得让她以这种无趣的方式死去？居然在回来途中撞上了失控的己方战斗机。”
“无趣的方式？”
“而且这太突然了。第142话根本没出现战斗场面，完全无法理解战斗机失控的原因。平淡的故事最后突然出现了海乐欣死亡的场景，您或许会说前半部分是对战斗员们平静而安稳的日常生活娓娓道来，那么后半部分突发的悲剧就会显得别出心裁。但您一路走来的所有作品我都看过，丝毫没有在这一话中感受到的这种意图。这种不协调的感觉就像是把完全不同的两个章节的开头和结尾拼接起来一样。您没做任何铺垫就安排了突兀的情节，这种做法会让人觉得您是想不出剧情才让海乐欣死的。”
阵内默不作声地听着，但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他双手在桌子上用力一拍，站了起来。出于愤怒，他的声音颤抖着：“太突然了？没做任何铺垫？开什么玩笑！现实世界中哪有不突然的死亡？哪有人死了还提前做好铺垫的？这可不是在画漫画。现实世界中的死亡大多是突发的、没有任何前兆的，这才理所当然。”
阵内的怒吼声在深夜的餐厅里回荡。店里为数不多的客人都惊讶地看着他。服务员也瞪了瞪他，示意他不要打扰到其他的客人。
立花看着喘着粗气的阵内，用劝诫的口吻说道：“我们讨论的不是现实世界，而是漫画。”
阵内埋头躲开了他的目光，瘫坐在椅子上喃喃地说：“里美也是这样死去的。”
这句话是阵内说给自己听的。他从立花的眼神里清楚地感受到了同情，这让他甚是痛苦。
海乐欣死亡的那一幕就创作于里美死后不久。海乐欣就是里美的缩影，不仅仅是外形相似，就连死亡都同样是突发的，没有任何前兆。
阵内觉得，无论是里美的死，还是漫画生涯碰壁，都是上天给他的惩罚。
那天，里美在出门前说：“龙二，你有漫画家的才华吧？”
阵内不清楚她为什么突然这么问，却还是笑盈盈地回答道：“对啊，我有才华，里美你是最清楚不过的吧。”
里美定是看穿了一切。这就是女人的直觉。里美已经看出来他并没有画漫画的才华，他能走到今天基本算是奇迹。
而这就是他见里美的最后一面。
里美……
要是现在就落泪，他估计能哭出好几升泪水吧。
立花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桌椅的响动把阵内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我就先回去了。请您再思考一下《行星轨道》的后续情节。”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
编辑总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情况不妙时就溜走。
“立花。”
他疑惑地转过了头。
阵内继续说道：“我不会再画海乐欣了。你刚才提到《行星轨道》第二部用来讲述海乐欣的过去经历，这个方案我就不打算采用了，没问题吧？”
“这是您的自由，毕竟最后都是您来画。无论作品如何，只要受欢迎就没有问题。”
“我永远都不想画海乐欣了——这话并不是随便说说的。你刚才说第二部的主角是海乐欣吧？可这个角色在第一部的末尾就死了。注定要死的角色成为主角，你觉得这种漫画会有吸引力吗？”
立花表示赞同。阵内觉得自己现在无论说什么，他都不会反对了。
阵内继续自己未说完的话。他并非说给立花听，而是在自言自语：“主角的死亡是既定事实的故事，画起来没劲，读起来也没劲。”
注释
[1]行星轨道：日语原文スニヴィライゼイション，即Snivilisation，为英国电子乐队Orbital发行于1994年的电子音乐专辑。此处把该作品译为“行星轨道”，漫画中的众多角色名字都是Orbital乐队的同名乐曲，后文将分别通过注释标明。——文中注释，如无特殊说明，均为译者注。
[2]海乐欣：Halcyon，收录于Orbital乐队于1992年发行的EP Radiccio中。
[3]高轮：位于东京都港区的一处高级住宅区，距离品川站很近。高轮皇族邸就位于一丁目。
[4]贝尔法斯特：Belfast，收录于Orbital乐队发行于1991年的EP III中。本张EP共收录了三首歌曲，下文的撒旦（Satan）也在其中。
[5]柴姆：Chime，Orbital乐队于1989年发行的单曲，也是该乐队的成名曲。
[6]斯皮德·弗里克：Speed Freak，收录于Orbital乐队1991年发行的首张同名专辑Orbital中。
[7]神匣：The Box，收录于Orbital乐队1995年发行的专辑In Sides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