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雪夜突围

雪粒子打在张小满后颈,像撒了把碎冰碴。

他跑得肺管子都烧起来,怀里的青鸢名单被汗浸得发黏——这是陈铁柱用半条命塞给他的,名册里压着东北抗日义勇军所有联络点,还有三十七个新加入的游击队员名字。

身后的雪地上突然传来异响。

不是风刮断枝,不是野兔蹬雪,是皮靴碾过冰壳的脆响,混着金属碰撞的闷音。

张小满在树杈间急刹,后背撞得生疼,却不敢哼声。

他猫腰钻进道旁冰沟,冰棱子扎进膝盖,疼得他倒抽冷气——陈铁柱还昏迷着,刚才突围时被流弹擦了后颈,血把棉衣领子都浸透了。

“满子...?“陈铁柱的声音像破风箱,手指无意识攥住张小满的袖口。

他睫毛上结着冰花,脸色白得像雪,可手心里还攥着半颗没拉弦的手榴弹。

张小满喉结动了动,把涌到嘴边的“疼不疼“咽回去。

他把陈铁柱往冰沟深处推了推,自己贴着沟沿探出半张脸。

月光下,七八个穿黑呢子大衣的身影正往这边搜,领头的戴金丝眼镜,帽檐压得低,可左脸那道疤他认得出——是松本的副官,特高科的犬养。

“有脚印!“一个特务踢到张小满方才踩断的枯枝。

张小满的心跳撞得耳膜发疼。

他摸出怀里的铜烟盒——这是陈铁柱上个月从鬼子尸体上扒的,此刻正攥得发烫。

他低头看陈铁柱,老兵的眼皮在跳,显然听见了动静,可连抬手指的力气都没了。

“往冰窖跑。“张小满咬着陈铁柱耳朵说,“去年秋天咱们埋过冬粮的那处,窖口用松枝盖着。“他指腹蹭过陈铁柱后颈的伤口,血已经凝成暗褐色的痂,“我背你,数到三就闭眼。“

陈铁柱没说话,只是攥住他手腕的力道重了重。

冰窖的木门结着薄冰,张小满用铜烟盒边缘撬了三次才撬开。

霉味混着冻土味扑出来,窖顶垂着冰锥,像倒悬的剑。

他把陈铁柱轻轻放在草垛上,转身用松枝掩好门,这才发现自己手背划了道口子,血珠滴在冰面上,很快冻成小红点。

“犬养带了十二个人。“张小满蹲在陈铁柱身边,把耳朵贴在冰墙上。

冰层透声,外头的脚步声像敲在脑仁上,“窖底有块冰薄,去年我跟黑皮试过,能凿通到隔壁储物间。“他摸出怀里的短刀,刀背敲了敲地面,“你盯着门,我来挖。“

陈铁柱突然抓住他拿刀的手。

老兵的指甲盖泛着青,说话时白雾扑在张小满脸上:“你才十四。“

“我八岁就会给爹拉锯子。“张小满抽回手,刀尖扎进冰面,“再说...您教过我,冰要往纹路薄的地方凿。“冰屑溅在他脸上,凉丝丝的,可他额头在冒汗。

他想起九一八那晚,爹把他推进地窖时也是这样,说“小满儿,你得替爹看住这世道“,现在他终于懂了,看住世道不是攥紧刀,是攥紧这些名字。

冰面裂开的瞬间,外头传来踹门声。

张小满拽着陈铁柱滚进储物间,后颈的冰碴子顺着衣领往下滑。

储物间堆着去年的玉米秆,霉味更重,可墙角有个狗洞大小的出口,能通到后山道。

他把陈铁柱架起来,听见犬养在冰窖里骂娘,“追!

活要见人,死要见名单!“

山道上的雪更深了,陈铁柱的血滴在雪地里,像开了串红梅。

张小满数着步数,第七棵老榆树下,终于看见那抹熟悉的灰布——义勇军的先遣队举着松明火把,王大个子正往枪筒里塞布条防冻。

“青鸢名单。“张小满把油纸包塞进王大个子手里,手指冻得发僵,“陈铁柱受伤了,得找卫生员。“他话音未落,身后传来马蹄声,赵团长的枣红马踏碎雪壳子,马灯映得他肩章发亮。

“就是这娃?“赵团长翻身下马,皮靴碾得雪咯吱响。

他蹲下来,拇指抹过张小满脸上的冰碴子,“陈铁柱说你像只雪狐,现在看,倒像棵小柞树。“他从怀里摸出块烤红薯,皮都黑了,可还暖着,“吃,吃饱了才说得清。“

红薯的甜香裹着热乎气涌进鼻腔。

张小满咬了口,烫得直吸气,却听见赵团长说:“名单我让人连夜送密营了。

你...愿不愿意跟着我?“

“我?“张小满差点被红薯噎着。

“刚才冰窖那手,换个大人都未必想得出来。“赵团长拍了拍他后背,“直属行动组缺个机灵的,黑皮那小子总说没意思,正好给你当搭档。“

黑皮?

张小满猛地转头。

雪地里站着个瘦高个,裹着件灰鼠皮坎肩,帽檐压得低,可左眼下方那颗痦子他认得出——上个月在老金沟,就是这人用弩箭射落三个鬼子哨兵,箭尾还绑着红布。

“成。“黑皮摸出块硬糖抛过来,糖纸都磨破了,“我带娃,比带条狗省心。“

张小满攥着硬糖,突然想起爹常说的“种籽要遇见好土“,现在他觉得自己这颗种籽,大概是落进黑土地里了。

夜袭来得毫无征兆。

山口的篝火刚熄,第一声枪响就划破夜空。

张小满被黑皮拽进雪堆,子弹擦着耳朵飞过,烫得他耳朵生疼。“七个哨兵,我解决了六个。“黑皮的声音像块冰,“最后那个踩了松枝。“

“引雪崩。“张小满扒开雪,露出底下的碎石层,“往东南坡扔手榴弹,炸松表层雪。“他摸出陈铁柱塞给他的最后两颗雷,“您打信号,我跑过去。“

黑皮的弩箭“嗖“地射向天空,炸开朵红亮的烟花。

张小满猫腰往东南坡跑,雪灌进鞋窠,冻得脚趾发麻。

他数着心跳,第三声爆炸响起时,抬手扔出雷——轰!

雪浪像被抽了筋骨,裹着碎石轰隆隆往下滚。

鬼子的喊叫声被埋进雪堆,等烟尘散了,只看得见几顶歪倒的钢盔。

“走!“赵团长的刀鞘敲在他背上,“损失了两个弟兄,剩下的跟紧。“

宿营时,篝火映着众人的脸。

赵团长举着搪瓷缸子,里头是半缸热糊糊的玉米粥:“从今天起,张小满是侦察小队小队长。

黑皮,你带他。“

黑皮没说话,只是把自己的皮手套塞给张小满。

手套里还带着他的体温,指根处补着块蓝布,针脚歪歪扭扭。

后半夜,张小满裹着军大衣翻地图。

冻僵的手指划过“长白山脉“几个字,突然顿住——地图边缘用铅笔标着段小字,“雪线北移,旧道封,需寻冰瀑下暗河“。

这字迹他太熟了,是陈铁柱的,可更让他发寒的是,这行字的位置,和青鸢名单里“乙组撤退路线“的描述,分毫不差。

他抬头看黑皮。

狙击手背对着他,裹着条破毯子,可后颈的汗毛竖得笔直——显然也听见了。

山风卷着雪粒子扑进帐篷,吹得地图哗哗响,张小满突然想起冰窖里陈铁柱说的“你才十四“,可此刻他盯着地图上的标记,只觉得有团火在胸口烧,烧得他眼睛发酸。

明天就要进长白山脉了。

他摸出怀里的铜烟盒,盒底刻着“张记木作“四个字,是爹的手艺。

雪粒子打在帐篷上,像有人在敲梆子,一下,两下,敲得他想起老金沟的更夫,敲得他想起名单里那三十七个名字,敲得他突然明白,有些路,哪怕雪埋了脚印,也得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