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雪粒子往领口钻,张小满的睫毛结了层白霜。
他攥着那张破地图,牛皮纸边缘被体温焐得发软,上面用红笔圈着“老北沟土地庙“的标记。
陈铁柱走在最前面,皮靴踩碎积雪的声音像敲在鼓上——队伍里七个人,都把步枪压在棉袄下,枪托磨得手心发疼。
“小满子,歇会儿?“陈铁柱突然停住,哈出的白气在护耳棉帽上凝成冰珠。
他的羊皮大衣左肩破了个洞,露出里面补丁摞补丁的灰布衫,那是上个月打伏击时被弹片划的。
张小满抬头,雪幕里只能看见十米外的树影,风卷着雪片打在脸上,像有人拿细砂纸来回磨。
他摸了摸怀里的铜牌,金属贴着心口发烫,“再走半里,过了那片桦树林就到沟口。“
话音未落,林子里传来动静。
不是风吹枯枝,是人的脚步声,夹杂着孩子的抽噎。
陈铁柱瞬间矮身,步枪已经顶上肩。
张小满跟着蹲下,匕首从靴筒滑进掌心。
雪堆里突然冒出个裹着灰棉絮的老妇人,怀里的小娃娃被冻得直打颤,身后还跟着四个扛着破包袱的村民。
“老总!“老妇人扑通跪在雪地里,棉絮从袖口簌簌往下掉,“北沟不能去啊!“她身边的中年汉子抹了把脸上的雪,“庙后头那座护国寺,打去年就没活人进出。
前儿个有鬼子进去搜,出来时...出来时抬了三具尸首,说是撞了邪。“
张小满的手指在铜牌上摩挲。
父亲说的土地庙,怎么变成护国寺了?
他瞥见陈铁柱冲他使眼色,便蹲下身,把怀里的烤薯干塞进小娃娃手里。“大娘,您说的庙,门口可有块石碑?“老妇人愣了愣,“有!
碑上刻着'护国佑民',年头久了,倒像'青鸢'俩字——“
雪粒子突然密了。
陈铁柱猛地拽起张小满,“走!“他冲队员们打手势,七个人猫着腰往林子深处钻。
张小满回头,老妇人还在喊:“里头有机关!
地砖第三块...第三块...“话音被风雪撕碎,只余小娃娃的哭声在林子里飘。
庙门结着半指厚的冰碴。
张小满用匕首挑开锈锁,“吱呀“一声,门轴的响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石碑歪在墙角,被雪埋了半截,他扒开积雪,“青鸢“二字果然从斑驳的刻痕里冒出来,像两把生锈的刀。
陈铁柱端着枪先进殿。
供桌倒在地上,关公像缺了条胳膊,香灰积了半寸厚。
张小满踩着碎砖往里走,靴底突然磕到块凸起的地砖——比周围的高了三分。
他蹲下身,用匕首撬起砖缝里的青苔,露出下面的铜钉。“爹说木头越硬刻字越深...“他默念着,手指按在第三块砖上,往下一压——
“咔嗒“。
后墙的泥灰簌簌往下掉,露出个半人高的暗门。
霉味混着潮土味涌出来,陈铁柱打亮手电筒,光束里飘着无数尘埃。
张小满摸出怀里的铜牌,背面的刻痕和暗门边的凹槽严丝合缝。“进去。“陈铁柱用枪托顶了顶他后背,自己当先钻了进去。
地道里的温度比外头还低。
张小满的呼吸在面前凝成白雾,手电筒光扫过墙面,能看见用指甲刻的小字:“王大栓,腊月廿三送粮“,“李婶子,藏过五个伤员“。
他的喉咙突然发紧——这些名字,都是营地里常提起的“线人“,有些上个月还送过药,有些...有些已经埋在西山的乱葬岗。
密室很小,靠墙摆着个榆木箱子,锁头早锈成了渣。
陈铁柱用刺刀撬开,里面躺着卷黄纸。
张小满的手抖得厉害,他想起昨夜在篝火边,父亲的血在雪地上拖出的红线,想起怀里油纸包里半张染血的纸。
展开名册的瞬间,第一行墨迹撞进眼睛:“张大木,木匠,沈阳南关,传递情报十七次,运送火药三车。“
“快走!“陈铁柱突然把他往怀里一拽。
外头传来皮靴声,夹杂着日语的吆喝。
张小满这才听见——原来地道通风口没封严,隐约能听见“青鸢“两个字被重复着。
陈铁柱的脸在手电光下泛着青,“老周说鬼子盯这名单半年了...队伍里有内鬼。“
枪声炸响的刹那,陈铁柱把名册塞进张小满怀里。“往东山跑!“他抄起手榴弹撞向地道口,“老子给你断后!“张小满被推得踉跄,后背撞在石壁上。
他看见陈铁柱的军大衣下摆被血染红,看见他拉弦的手在抖,却把弹扔向了追兵最密的方向。
雪林里的风像刀子。
张小满在树缝间穿梭,怀里的名册被捂得发烫。
他听见身后的枪响越来越远,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喘气。
直到撞进个山洞,他才敢停步。
洞角堆着半干的柴火,火塘里还有余温——有人刚走。
“满子。“
声音从身后传来。
张小满转身,看见父亲倚在洞壁上。
他的棉袍破了好几个洞,左脸肿得老高,嘴角还沾着血。
但那双眼睛没变,还是九一八那晚把他推进地窖时的模样,“你做得很好。“
张小满扑过去,却被推开。
张大木接过名册,指腹抚过自己的名字,“现在...得由我来结束这一切。“他往洞外走,雪光映得他的背影单薄,“别回头。“
但张小满回头了。
他贴着洞壁往外挪,看见父亲在山道上停住,冲林子里招了招手。
月光突然穿透云层,照出个身影——那是刘二虎!
上个月牺牲的侦察兵,张小满亲手把他的名字刻在铜牌上的刘二虎!
他穿着鬼子的军装,肩上却别着义勇军的红布标记。
“老张,“刘二虎的声音哑得厉害,“特高科的人信了我假死,现在能混进宪兵队。
名单给我,比在咱们手里安全十倍。“
张大木把名册塞进他怀里,“小心松本那狗日的,他...“话音被风雪截断。
张小满看着父亲拍了拍刘二虎的肩,像拍当年刚入队的自己。
月光下,刘二虎转身时,后腰露出半截熟悉的油布——是前晚自己塞给陈铁柱的油纸包,半张染血的纸角还露在外头。
雪粒子又大了。
张小满摸出怀里的铜牌,背面“刘二虎“三个字被体温焐得温热。
他突然明白,父亲说的“刻得深“,从来不是木头的硬,是这些名字,这些血,这些明明可以活却偏要站出来的人,把脊梁刻进了土地里。
风卷着雪片灌进领口,他却觉得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