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俄罗斯文学(1760—2010)感悟录
- 刘亚丁
- 2502字
- 2025-04-24 18:27:31
第一节 喻与谔
罗蒙诺索夫在世时对他的评价就此起彼伏。在他去世之际和以后,对他的评价和文学批评渐趋频繁。
在赞扬罗蒙诺索夫的诗作和散文体赞词中,满是以古希腊、罗马、希伯来诗人演说家来比喻他的句子。1765年4月15日,Л.И.西奇卡列夫在《致罗蒙诺索夫的悼词》中,以费宾(阿波罗——作者注)的口气哭道:“吾之所罗门趋塚,/余何再为阿波罗。”[5]在这篇诗歌体的悼词中,波里许谟尼亚(缪斯之一——作者注)也如此哭道:“吾之活泼泼荷马,汝已永世得安眠。余有哀情倩谁诉,惟睹汝魂之华殿。”[6]在诗的结尾处诗人写道:“天人永诀,/俄罗斯之所罗门。”[7]整首诗形成了这样的结构:天神为罗蒙诺索夫去世而哭诉,并将他比喻为希伯来或希腊的诗人、演说家。
1777年,著名诗人В.И.迈科夫写道:
伟丈现身俄众前,善融格致与天然。
兴来激越抚诗琴,悦耳乐音杂雷电。
妙语揭幕自然宫,新饰翻看更斐然。
彼得伟业何其壮,罗翁颂之意兴酣。
渠显俄罗斯殊誉,巨匠罗翁自伟岸。
科学更烛其禀赋,西塞维吉品达见。[8]
最后一句诗中,迈科夫一口气列举了古希腊、罗马的三位演说家、诗人:西塞罗、维吉尔和品达罗斯,以他们来比喻罗蒙诺索夫。1774年,作家М.Н.穆拉维耶夫《罗蒙诺索夫赞词》中有如此的赞美:“把他想象成俄罗斯的荷马,俄罗斯的品达罗斯吧,或者,直截了当把他称为俄罗斯帕纳斯的创造者。”[9]1797年,诗人卡拉姆辛也在《罗蒙诺索夫像赞》中写道:“冬国白雪飘飞中,帕纳神示俄国荣。品达罗斯骚人帝,吾土降生罗蒙诺索夫。”[10]卡拉姆辛以缪斯帕纳斯神的神谕为由头,将俄罗斯降生的罗蒙诺索夫称颂为诗人之王品达罗斯。
对罗蒙诺索夫的评论,倒是国外的人士更为中肯贴切。德国人奥古斯特·什列策尔(August Scblöer)在18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写了《谈罗蒙诺索夫》,他说,罗蒙诺索夫“创造了新的俄罗斯诗歌,他也是第一个人,赋予了俄罗斯新散文以力量和表现手法。他的祖国褒奖他,他的追随者则为了自己的成功而利用他的著作,将他奉为圣人,并称颂他是‘维吉尔和西塞罗同时诞生于霍尔莫列茨(罗蒙诺索夫的家乡——引者注)’”[11]。似乎这位德国人对俄罗斯同行的赞美略有微词。法国托马斯(Tomas)院士写道:“天才的沙皇彼得既在俄国播撒科学之种,又播撒美词之种。我们可以例数七位荣耀之美词家,其中之一即为罗蒙诺索夫先生。他乃是自然作家,迄今为其祖邦屡博殊荣。”[12]对罗蒙诺索夫本人写的关于彼得一世的颂词,他展开了评述:“在另一段,记述沙皇南征北战时,他本人已为俄罗斯之人格化,似可想象他满是血丝和哀伤的眼光。他‘张开双臂’,向彼得呼唤道:‘归来吧,火速归来!我的心正被叛徒撕裂。’通灵的大英雄听闻他哀唤,果然回还。旋即又描写了皇帝在国外,他轮番征战瑞典、土耳其、波兰、克里米亚和波斯;国内他又讨伐射击军、分裂教徒和哥萨克。”[13]通过这段夹叙夹议,托马斯看到了罗蒙诺索夫美文表征的文化意义:“应该承认,在这几段引文中充盈着崇高之真正美文。一百年前,俄国几乎无人知晓,古代西徐亚人之后代生活在半野蛮状态,就在那里他们奠基京城,为蛮荒的、人迹罕至的原野树立了典型。难以想象,在一百年前美文可以达到这样的高度,同样不可思议,在芬兰湾,在离黑海15纬度之所在,在彼得堡之科学院里,先前之西徐亚人会朗诵如此的颂词。”[14]与俄国诗人对罗蒙诺索夫的赞美相比,这样的评述反倒透露出真诚的欣赏和不浅的见识。
在浮喻飘飞的俄国罗蒙诺索夫批评空谷,突然响起震耳足音,1790年,拉吉舍夫的《论罗蒙诺索夫》问世了。这是附在他《从彼得堡到莫斯科旅行记》末尾的论文。拉吉舍夫最有冲击力的论断是:“你遵循一般的习惯向沙皇献媚,这一点我并不羡慕你。沙皇不但不值得用庄严的颂歌去赞美,连三弦琴的叮咚声都不配,而你却在诗歌中颂扬伊丽莎白。”[15]颂扬帝王本是俄罗斯古典主义的基本主题,特烈季阿科夫斯基等在罗蒙诺索夫之前早有此类作品,但罗蒙诺索夫写的诗则既多且长,以至每逢沙皇登基的纪念日他都会写长篇颂诗呈献。同时代人对他的帝王颂歌给予关注,并表示认同。1780年,什杰林在《俄罗斯文学史料》中谈及罗蒙诺索夫的《彼得颂》有关创作背景,说:“该作颇获宿将叹赏,更一惊俄人。”[16]И.波格丹诺维奇在1784年也指出,罗蒙诺索夫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是“伊丽莎白的歌手”[17]。拉吉舍夫对罗蒙诺索夫的帝王颂歌厉声喝断,并非因为他对已故的罗蒙诺索夫不敬,在此文中他盛赞罗蒙诺索夫的天才和诗歌方面的贡献。他是担心流毒所及,麻痹新一代人,所以他说:“如果无损于真理,对后代无害,那么我也许就原谅了你。”[18]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拉吉舍夫被认为是俄国历史上第一个具有鲜明民主思想的作家。普列汉诺夫说,就其思想方式来说,“拉吉舍夫怎样也不能与当权者的独断专横作妥协”[19]。拉吉舍夫在18世纪末就已然看清了俄罗斯民族的主要任务,并艰苦卓绝践行之。因为《从彼得堡到莫斯科旅行记》,拉吉舍夫被叶卡捷琳娜二世流放西伯利亚,此系题外话。
同国外同行相比,18世纪后三十多年俄罗斯罗蒙诺索夫评论不乏特色,多以诗赞诗人,且常借非俄罗斯神话人物或诗坛巨子来称扬他,属即兴点评,除拉吉舍夫而外,鲜有深刻思考。何以会如此?原因之一,其时是俄罗斯文人文学的奠基期,罗蒙诺索夫本人及比他略年长的康捷米尔和特烈季阿科夫斯基,为俄罗斯的文学殿堂铺下了头几块基石,批评术语既乏,文学理论待兴。原因之二,距离太近,罗蒙诺索夫同时代人对他可端详眉目,但未及注视面貌,遑论打量全身,他的许多价值尚在遮蔽中。评罗蒙诺索夫即兴点评时有,洞见傥论、系统研究则有待后贤。如果非要给这个时期的俄国罗蒙诺索夫批评定性,那么可以勉强称之为修辞性批评。
从俄罗斯诗人、批评家对罗蒙诺索夫的批评来看,他们言辞背后的关注点是文化认同问题。在拉吉舍夫对罗蒙诺索夫的喝断中,不难发现他对俄式君主专制的憎恶。在18世纪俄罗斯的许多诗人看来,只要能够在罗蒙诺索夫的作品中找到类似于西欧先贤的因素,就能确证他的上佳品质。其时正值彼得大帝改革余绪流布期,西欧的文化乃是典范,自家的传统更难入智识者法眼。所以借西贤譬喻之,实在是最高礼遇。俄国诗人也借古人、西人的名头,为自己的文化英雄寻找合法化论证,以激发自身的文化自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