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俄罗斯文学(1760—2010)感悟录
- 刘亚丁
- 2395字
- 2025-04-24 18:27:32
第三节 审美还原
挟游历欧美、若干种语言娴熟流利、俄文英文小说诗歌操持应手得心的优势,纳博科夫注释《奥涅金》每每旁征博引,纵横古今,意兴遄飞,他采用的是在“东海西海,心理攸同”[28]意义上的审美还原。如第六章连斯基在决斗前夜提笔给恋人奥尔加写诀别信,其中有一句:“你远远地逝去了,而今何在,/我春天的黄金的日子?”[29]纳博科夫的注释达6页之多。首先引起他兴趣的是“你飞到哪里去了”,他援引了17世纪英国诗人乔治·科洛普(ДжонКоллоп)《灵肉》中的诗句:“哪里,我的灵魂飞到哪里去了?”[30]然后是托·弗莱切的诗句“亲爱的灵魂,你飞到哪里去了?”[31]然后又是蒲伯在《我的灵魂,流浪者》中转引亚历山大大帝的诗句:“啊,你自己要飞到哪里去?”詹姆斯·佩基的《希望颂》中的“你们要飞到哪里去”,安娜·巴尔勃《生命》中的“啊,你要飞到哪里去”[32]等。纳博科夫还指出,“我春天的日子”来自法国诗歌。他首先引出克莱曼·马罗《谈自我》中的“我的美好的春天和夏天永久地飞逝”[33],此诗恰好是普希金本人翻译的。他又引基翁·硕利耶(ГийондеШольё)的《痛风的第一次发作》中的“所有的鲜花已掠走了我的春天”;伏尔泰的书信第十五中的“你看见,谣言,黯淡了我美妙春天中的沉思的早晨”。旋即又援引安德烈·谢尼埃的《哀歌》第一首中的“啊,我春天的日子,在玫瑰编花冠的时候,我能在暴风雨中欢腾”[34]。纳博科夫还指出普希金本人先于连斯基已经有了这样的感叹,举出了普希金的若干类似的诗作。纳博科夫还认为:“黄金般的日子”的意象来源于德国诗歌。布罗茨基只注出了俄国诗人的“黄金般的日子”的诗句,纳博科夫则具体分析了俄罗斯诗人茹科夫斯基类似诗句对席勒作品的仿写。纳博科夫钩稽出普希金诗句在欧洲文学中的“互文性”,其学识之渊博,足以令人折服。再看他对第一章一句“我多么羡慕那滚滚的波澜,/满怀着恋情躺在她的脚边”[35]的“注释”:纳博科夫又援引了本·琼森的《蹩脚诗人》、托马斯·莫尔的《天使之爱》、拜伦的《天与地》、拉马丁的《湖》、雨果的《奥林匹奥的悲哀》中类似的描写,然后又转到俄罗斯诗人波格丹诺维奇的《玛申卡》。旋即又证明“波涛沐足”的类似的描写来自拉封丹的《普叙刻与枯皮德之爱》,他认为拉封丹是从《变形记》和《金驴记》的法文译本中模仿了类似的意象。[36]纳博科夫已经完全不考虑普希金是否读过这些文字,因为雨果的那首诗写成的时候普希金已经不在人世了。纳博科夫与其说是在注释,不如说是在纵横学问,恣肆才情,几乎有天马行空、驰骋无碍之感。借注释之名,纳博科夫同布罗茨基等注家,甚至同普希金本人在比赛学识,较量才情。唯其如此,托马斯·肖认为:在翻译和注释《叶甫盖尼·奥涅金》中,“纳博科夫的普希金是他自己的,是纳博科夫的普希金”[37]。诚哉斯言,纳博科夫注释奥涅金中投射了自己的才情和心智,注释是纳博科夫言说自我的另一种方式。纳博科夫注释审美还原的意义,也在如此张扬的炫技中得以彰显:打通了《奥涅金》的文本和欧洲文化之间的藩篱,以期让大写的诗心渐渐敞开。
在注释《奥涅金》的基础上,纳博科夫也在两方面有所建树。首先在诗律研究方面。纳博科夫不但小说写得出类拔萃,而且其诗歌也很出色,他对诗学意义上的“怎么说”问题进行了深入剖析。在注释本的末尾是纳博科夫写的《诗律札记》,在那里他探讨了“被视为俄罗斯诗歌最杰出的代表的普希金”对四步抑扬格的运用,比较了俄罗斯的四步抑扬格同英文同类格律的异同。他深入分析了音步、弱音节重读、弱音节重读的转换、扬扬格、省略元音、变调中的差异、韵脚等问题。[38]他认为在《奥涅金》中的押韵最有创意的是:“ПрямымОнегинЧильд-ГарольдомВдалсявзадумчивуюлень:Соснасадитсявванусольдом,Ипосле,домацелыйдень…”(“奥涅金跟恰尔德·哈罗德一样,/懒懒散散,沉湎于遐想。/早晨起来,洗个冷水浴,/整天躲进弹子房……”)[39]他说:在这三句中“让外国人的名字与突兀的俄语口语相呼应,而且重音还落在了前置词上,它是出人意料的,但又如此自然,令人赞叹”[40]。纳博科夫的诗律札记也是他的注释的自然延伸,在注释中他用大量的文字谈及《奥涅金》中的诗律问题,称赞第一章第四十九节的第一、二句就韵律和音响效果来说是“神来之笔”。[41]在第一章第五十三节,纳博科夫发现写奥涅金叔父死的七句诗中有大量有规律的辅音重复,“将葬礼渲染得喜气洋洋”[42]。在第八章的四节中,他又分析了元音和辅音的内部韵律,并且同英语诗歌的类似现象做了比较。[43]更为有趣的是,纳博科夫对《奥涅金》的翻译、注释还为他创作《微暗的火》这部小说提供了灵感。中译者梅绍武指出了纳博科夫注释《奥涅金》同他写作《微暗的火》的内在关联。[44]在《〈微暗的火〉与绝妙的注释艺术》中,乔·莱恩斯研究了注释和小说在文体方面的联系,他还发现纳博科夫对苏联注释者“极端轻蔑”[45]。在笔者看来,纳博科夫翻译注释《奥涅金》与《微暗的火》的联系首先在于,它们的外在的“结构”是相似的:一位诗歌大师,写了一首叙事性的诗歌作品,在大师故去后有个学者来注释这部诗歌作品。其次,《微暗的火》的注释者金波特和苏联时代的《奥涅金》注释者布罗茨基具有映射关系。小说中金波特的注释错误连篇,谢德夫人指摘他是“一头大象身上的虱子”“一位天才身上的巨大的寄生虫”。[46]金波特这样一个蹩脚的注释者,可以看成纳博科夫在自己注释《奥涅金》时所“描绘”的苏联注释者布罗茨基的“孪生兄弟”,因为在《奥涅金》注释中,纳博科夫对布罗茨基有这样一些情感性评判:“不可思议的布罗茨基……写错了书名。”[47]“在这里布罗茨基给出了白痴般的愚蠢注释。”[48]这样看来,莱恩斯将纳博科夫在《奥涅金》注释中不能去列宁格勒查资料的感叹与金波特抱怨自己记忆不准确相提并论,[49]就同《微暗的火》的作者意图南辕北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