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朱驰马大都督将目光投向了广成关方向。
广成关比其他八关更靠近南方,是直面荆州平原的一道重要关卡。
他心里琢磨着,不知道独孤信能在那里做到什么程度。
就看着侯景猛冲冲地一撩帐帘,离去的背影步伐一深一浅。
尔朱驰马轻轻抚摸着自己颌下的黄须,陷入了沉思。
不管怎样,他手中的赌筹还有很多。
之前顶多算是被蚊子叮了一下,虽说又气又恼,所咬处局部红肿,但这根本无法改变双方之间的力量对比。
这就是大势所趋。
他只需随便从帐下明星如云的大将中随意地遣出一人。
顺势再微微轻松指缝。
从攥在手中,名师如林的一众诸胡兵马里洒落那么一小络。
便可直如凌空化五岳,移山填海也似地砸在这中州之地。
瞬间就足以填补那人苦心良久造出的所谓破绽。
蚍蜉撼树,犹自可笑。
朝生暮死,不可语冰。
而这大都督的深谋远虑,侯景不知,也全然不做其想。
离开尔朱大都督军帐,他只觉得胸中有一股戾气,如火似地煎着自己的五内。
因此,脚步愈加地快了。
尔朱军中其他众将诸人见他这副样子,都觉得如同风雨欲来。
不由都纷纷侧目,轻轻地放缓了呼吸。
疏忽间。
一个头戴镔铁兔头面具的掼甲之士,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这矮小胡人有些跛足的身影后。
紧接着,像这样的武士也不知道是从何处冒出来似地。
竟是越聚越多,越来越密集。
足足有六七百人,缀在侯景身后,次第汇做一道洪流。
而这洪流还犹自在蓄集。
最终,有近千武夫纠纠而行。
只听得一片甲叶声哗啦啦如海涛滚滚,而未闻有一丝异声。
这尔朱军铁打似得营盘内,竟无一人敢当其前。
闲人如波分浪裂,直直朝两侧避让开来。
彼辈头戴着诡异的兔头面具,动作之间,冷森森的兔耳上下起伏,诡异如黑天下的海浪。
许多军将看到这副样子,不由都咽了一口唾沫。
就连那刚刚返回军帐,还稳稳坐在马上的斛律金看到了这副阵势,也不由轻皱眉头。
这员大将心里清楚。
虽然自己平日看其人作态乖张而不喜。
但这一次。
侯景这个羯人。
怕是要认真的了。
......
南接宛襄,北连河洛。
历经几百年风雨,广成关依然矗立。
汉时飞光,流转魏晋,照于今世。
关城之上,被拆毁的痕迹仍清晰。
此关城拆毁工程,似乎进行得颇为仓促。
如今漫步关城,目之所及,四处散落着也不知道是行军,还是撤军时遗落的各类器械。
有的破损不堪,还残留着激战的痕迹。
密集的箭镞、断裂的长槊,随意地填充在墙角外、沟壑边的空白。
关城的墙壁上,烟熏火燎的痕迹触目,有大片焦黑。
在关城后方不远处,踏入那片区域,一幅浮尸绵延数里的骇人场景映入眼帘。
战场上,殷红的水汇聚在一起,仿佛要将这片土地彻底浸染。
血流漂杵,尸积成山。
阵亡兵士,多身着深红号衣,偶有外披坚固铠甲者。
他们或仰卧,或俯卧,姿态各异,却都如定格在了生命消逝的那一刻。
战场上,随处可见绣有“魏”字或“荆州刺史李”字的大纛军旗。
微风中无力飘动,其上沾满了尘土与血迹,曾经的威风早已随之而去。
这些士兵身着红色号衣,源自五行德运轮转之说。
后汉光武以火德而再开汉统,而其后人禅让其祚予曹魏。
火生土。
于是,曹魏政权为彰显自身统治的合法性,依据五行相生相克理论,自定为土德。
而后,西晋依旧法通过禅让取代曹魏。
遵循五行相生的土生金原则,西晋认定自身为金德。
在五行对应的颜色体系中,金德对应白色。
于时,西晋举国上下最尚白色。
无论是宫廷服饰,还是建筑装饰,亦或是日常器物,白色都往往成为主调。
永嘉之后,天崩地陷。
羯族人石勒建立后赵政权,自认继承西晋正统。
按照五行相生顺序,金生水,后赵遂定为水德,乃崇黑色。
而慕容氏建燕而平河北后,同样以继承后赵自居。
依照水生木的规律,前燕将自身德运定为木德,崇青色。
兼之前燕龙兴之地为东方辽地,在古代五行方位学说中,东方对应青龙,亦属木。
白驹匆匆,兼之或有过客如氐秦者,直至本朝顺应天命而立。
五德轮转之说再度发挥作用。
这一次,木生火,德运变成了火德。
恰似五百年前,先汉衰微,王莽篡祚。
而后汉光武崛起,复汉室,新开火德之统。
但关于国朝五德归属,并非只有这一种说法。
明帝改制后,廓清胡氛。
乃有人认为本朝应直接继承西晋正朔。
若如此,金生水,则崔魏当属水德。
然,水火不相容。
因此关于德运的争议,暂且搁置。
却仍在一定范围内暗流涌动,时而泛起涟漪,影响着朝堂决策与士林间舆论。
在各种因素影响下,崔魏曾获得的地位,经官方默许与民间不断加工,几近成为既定事实。
不过,本朝对红色并无特别偏好,不像西晋钟情白色那般。
即便偶尔使用红色,也多采用较深色调。
尽管有人诟病这颜色为“夺朱之紫”,但这既非官方礼制规定,也无确切定论。
着装色彩选择较为随意,穿红色与深色服饰的情况相对常见。
眼前这支部队,乃荆州刺史李琰之麾下兵马,是针对南朝,而在荆襄一带部署的一支寓守于攻的野战兵团。
士兵服饰上的红色点缀,多少反映出李琰之对相关事物的兴趣。
至于何种人会对五德相生相克、气运轮转之术兴致盎然。
其中缘由,不足为外人道。
就在这片满是身着红色调服饰的伏尸场中,有两个身影相对。
也不要身后随侍之人。
他们就各自坐在一张胡床上,中间摆着一张矮几。
一人宽袍大袖,眉目间依稀有胡人相貌,却更显英俊不凡,正频频自斟自饮。
另一人身披甲胄,却甲叶不整,头发倒竖,发冠歪斜。
脸上还有青黑的烟熏火燎痕迹,显得极为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