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祎离开后,王子坊的清河王府后院里,妙仪和京兆公主崔昙已被下人幢仆安置妥当。
二人开始谈论起此事。
妙仪对崔祎的过往十分好奇,不断向崔昙打听他幼年时的事情。
毕竟崔昙与崔祎自幼一同玩耍,相比其他兄弟姊妹,关系更为亲近。
然而,崔昙却一直眉头紧皱,沉默不语,似有心事。
被问得急了,才缓缓说道:
“能否请尼师同我如先前在瑶光寺中那般,为清河王祈福诵经?”
妙仪微微一愣,随即点头应道:“那是自然。”
“如今城内众人的安危全系于他一人,也盼诸天神佛能庇佑他平安。”
崔昙这才点头,说道:“如此甚好。”
“颂什么经呢?”
“颂此经。”
她从身侧座褟前取出一册以黄缎包裹的经书来,小心翼翼地捧着。
看样子是早有准备。
于是二人焚香祷告。
曾经被封为京兆公主的少女虔诚开口;
“今有小女子崔昙,颂念此《金光明经》,为家兄崔祎作如是愿;”
“愿使兄长其人有诸天佛菩萨加持,得种种不可思议力量。”
“愿兄长其人身如雪山皎洁,心似真金不可蚀;得八部天龙众,得毗沙门十二部药叉神将昼夜相随护持。”
“愿兄长其人麾下诸军,皆为金刚那罗延身,相助贵人,都是佛菩萨法身权现。”
“其身,一化毘沙门,镇护我国家。”
.....
“如是我闻:一时,薄伽梵在王舍城鹫峰山顶,于最清净甚深法界,诸佛之境,如来所居。与大苾刍众九万八千人,皆是阿罗汉....”
“愿兄如日轮照耀三千世界,化金光明最胜王。”
之前都还好,妙仪跟在崔昙的后面念诵。
越是念诵,就越觉得不对。
她发现这少女几乎是让情绪主导着节奏,不知觉,她也几乎被带入其中。
直到最后一句,已经让妙仪觉得有点僭越了。
虽说释教人人能修佛菩萨,但你在祈愿什么?
睁开眼睛,只见眼前这我见犹怜的美人睫毛颤颤,鼻翼微动而轻轻吸气。
纤小的手指抚在经书上,似是有点忐忑,但再看向她时,却是疏忽间笑了。
妙仪惊呆了。
笑了?
她日日陪在京兆公主身边,但看到对方笑,还是这些年来,
第一次。
.......
《金光明经》即为《金光明最胜王经》为北凉时,中天竺云游高僧昙无谶所翻译。
毗沙门,也做毘沙门;一译多闻,四天王之首。
金刚那罗延身;那罗延为梵译之名,意为大力士。
法身权现;佛菩萨为济度众生,以神通力,权示而变化的人身。
‘如是我闻’句,全部引用自《金光明最胜王经》开篇句,这是在念本经,最后又接发愿。
此时,在瀍水与谷水之间的尔朱军中军营地内,大都督尔朱驰马身着戎装,面色阴沉地望着前方跪地的数名契胡勇士。
这些契胡勇士个个狼狈不堪,有的胸前扎甲上还插着几支箭羽。
尔朱驰挥了挥手,立刻有人将这几人押了下去。
这些人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却并不挣扎,脸上带着一丝惭愧。
尔朱驰不禁感叹道:
“他们都是壮士啊,我不忍看到他们的头颅啊。”
话音刚落,帐外便传来快刀划破空气的呼啸声,却没有一丝惨叫声。
他又长叹一声,重复道:
“彼皆壮士也。”
随后,他环视了一圈在座的将领。
他们一个个摩拳擦掌,躁动不安。
昨晚的消息传来后,中军大营一片哗然,不少人强烈要求立刻出战攻打洛阳。
他们觉得,只要稍微吓唬一下洛阳朝廷,对方可能就会因承受不住压力,把那人囫囵个儿地交出来。
到那时,面对人心惶惶的洛阳城,破城简直易如反掌。
然而,尔朱驰却不这么认为。
在对那位被封为清河王的少年亲王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后,他清楚地意识到,对方的存在是洛阳内部人心得以团结稳定的关键因素之一。
这样的人,又岂是单凭武力威慑就能逼迫朝廷交出来的?
要让朝廷交出清河王,必须先切断洛阳与外界的所有联系,也就是把洛阳的八关全部控制住,否则根本无法动摇城内的人心。
这八关中,有一关广成关名义上已被废弃,实际上是他设下的诱饵,目标是北魏荆州地界那支防备南朝的野战兵马,这支部队对他们威胁较大。
另一关在虎牢,从西往东攻打极为困难,尤其不适合骑兵作战,这让尔朱驰马觉得有点麻烦。
不过,他的中军实力雄厚,大将云集,他并不担心整体战局,只是在考虑该派谁去执行相关任务。
此前商议此事时,侯景的声音最为激进。
大都督心想,不如先让他交出所领的后军所部,再从先锋中抽调一支人马。
让他带领自己亲属的千余部曲,去统领目前分散在伊水两岸、群龙无首却尚未散乱,只是有些茫然的尔朱豹旧部,重新整顿洛阳以南的平原地区。
对于尔朱豹其人,尔朱大都督本也没有寄予厚望。
在他看来,其人远不如尔朱天光和尔朱兆,甚至还不如尔朱世隆。
但倘若尔朱豹等人的首级高悬在洛阳城门之上,无疑会对全军士气造成沉重打击。
那些后来因局势所迫不得已投降他的人,其中有些甚至还对大魏朝廷怀有忠心。
他们难免会因而产生“天命仍在魏”的想法,进而萌生种种心思。
这显然是他不愿看到的。
此外,洛阳周围世家豪族的人心也急需安抚,否则事情会变得棘手。
按常理,对付一座巨城本不该如此麻烦。
可无奈洛阳城内,有不世出的贤明宗王。
原本指望的内部政治纷争,被先帝的诏书以及他展现出的能力给消弭于无形。
随后,这人又与手握重权之人达成妥协,使得洛阳城内外人心凝聚,那些反对他的势力一时难以施展力量,这着实让他头疼。
有时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该继续留在晋阳积蓄力量。
但他手下的这支人马,本就是由先反叛带动后反叛的一群心思复杂之人临时拼凑起来的。
虽说在战场上他指挥起来得心应手,可平日里众人各怀心思。
而且他们的势力在北方已扩张到极限,是时候南下获取政治利益了。
否则,长此以往,人心无法从外部得到满足,就会转向内部谋求补偿。
进而引发内部混乱,这无疑是他极力避免的。
所以,他最终率领众人来到了洛阳,这场不知历经多少岁月的叛乱的终点。
看似一切皆由天意注定,实则是他别无选择之举。
于是,尔朱驰马大都督终于做出决定,任命侯景为偏师都督。
侯景将率领他本部的千余人马,再调配给他两千胡骑以及五千步兵。
以这支军队为骨干,再派遣洛阳周边的两千豪强部曲,前往伊水左右岸,再次对洛阳南方进行封锁。
同时,要联系正在封锁荥阳虎牢地区的尔朱兆,告知他自己的计划,让他务必加快行动,因为自己耐心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