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程野的右手悬在琴键上方三厘米处颤抖着。

林小雨的琴弓停在半空，松香粉末在吧台射灯下形成一道金色的雾。“你还能弹《钟》的左手部分吗？“她的声音很轻，却让程野想起教授用指挥棒敲击谱架的声音。

“十年没碰李斯特了。“程野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琴键侧面的划痕，那是他上次醉酒后留下的。电视里正在循环播放音乐评论家张明远车祸的新闻，女主播的唇膏像凝固的血迹。

林小雨突然把琴弓塞进程野左手：“握紧。“弓杆上残留的体温让他手指一颤。她转身从包里取出一沓泛黄的乐谱，最上面那页的铅笔标记已经晕开——是程野在茱莉亚音乐学院时的笔迹。

“《雨巷》的改编版，“她的指甲点在某小节上的红色批注，“这里原本需要右手大跨度琶音，我改成了双手交替...“

酒保擦杯子的动作突然停下。程野看见自己扭曲的倒影在威士忌酒瓶上摇晃，就像三年前那辆失控的轿车后视镜里的天空。当时车载电台正在播放张明远对他演奏的恶评：“机械的技巧堆砌，毫无灵魂...“

“试试看。“林小雨已经架好小提琴，腮托压在她左颈的淡色疤痕上。程野发现谱面上所有需要右手快速跑动的段落都被重新编排过，变成流动的左右手对话。

当第一个和弦响起时，吧台边的醉汉抬起头。程野的左手率先落下，右手像迟到的舞伴般小心翼翼跟上。林小雨的小提琴声就在这时切入，像一把银色的裁纸刀划开凝固的时光。

琴弦震颤的频率让程野的酒杯泛起涟漪。他突然看清那些改动——不是简化，而是蜕变。原本炫技的华彩乐段被解构成雨滴般的音符，他伤残的右手反而成了制造朦胧音色的秘密武器。

“第七小节转调时，“林小雨的琴弓画出弧线，“用你右手的无名指揉键。“这正是程野车祸后唯一恢复知觉的手指。他按下去的时候，走音的钢琴突然发出类似古钢琴的沧桑音色。

角落里，灰西装男人悄悄关掉了录音笔。程野的余光看见他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张明远车祸现场照片“的搜索页面。而林小雨正用琴弓尾端轻点节拍，仿佛在无声地说：别看那边，看谱子。

当乐曲进行到曾被乐评家称为“不可能完成“的段落时，程野的右手突然自主记忆般动了起来。残缺的中指擦过黑键，制造出意外的半音阶——就像当年他在卡内基音乐厅即兴发挥的那样。

林小雨的眼睛亮了起来。她的小提琴突然提高八度，将程野那个“错误“变成精妙的复调呼应。酒保忘了擦拭正在滴水的玻璃杯，威士忌酒液在地板上积成小小的琥珀色水洼。

最后一个音符消散时，程野发现自己的右手掌心全是汗水。林小雨正用琴弦上的一根断发缠绕谱架，那是她刚才激烈演奏时绷断的E弦。“下周有个慈善音乐会的空缺，“她说话时没有看他，“曲目刚好是双钢琴版的《雨巷》。“

电视里开始播放张明远的生平回顾。画面切到三年前他批评程野的访谈：“真正的艺术家应该像莫扎特，即使死亡逼近也要写完《安魂曲》。“此刻这条剪辑正在某辆不断变道的轿车前窗上反射着刺眼的光斑。

程野的右手突然重重按在中央C上。这个单音在寂静的酒吧里像一声枪响。“为什么是我？“他盯着林小雨左手小指的疤痕，“你明明可以找任何健全的钢琴家。“

林小雨解开琴弦上的断发，将它系在乐谱边缘：“因为只有你知道，雨巷里的脚步声该怎么弹。“她指向某页底部程野十年前写的批注——“踏水声，用延音踏板配合左手低音“。

灰西装男人突然起身离开，他的手机遗落在座位上。屏幕还亮着，显示一封刚发送的邮件：“确认张明远车祸与三年前程野事故同一路段...“

程野用颤抖的右手翻开乐谱最后一页。在原本该写着“终“的地方，年轻的自己画了个小小的五线谱，上面只有三个音符：降B，C，E。

——那是“小雨“的拼音首字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