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虽落天穹,但仍洒下灼灼炎光。
几日前的雨,来如影,去如风,阴暗聚拢得快,消散得更快。
慈庆宫。
端本堂中。
朱由校拿着明日要用到的祭文,温读再三。
明日便是遣奠之日,后天便是发引之日。
他虽然不必直至天寿山景泰帝废陵,却也要在德胜门外的设祭坛上亲奠,诵读祭文。
这祭文很长,其中生僻字不少,有些字乍一看过去,朱由校还看不太懂。
他虽然是博士出身,但却不是研究古文的,文言文虽然有些基础,但还没有达到能够完全轻松阅读的地步。
尤其是,这个时代,文章是没有标点符号的。
行文断句,全靠语感。
这读书的难度,又上了一个台阶。
朱由校是边读,边按照后世,加些符号断句,这祭文的内容才清晰明了了。
朱由校心中下定决心了。
这个标点符号,得让臣子上折子的时候加上去,否则他理政之时,岂不是头都要看晕了?
皇帝正在温读祭文,模样淡定悠哉,司礼监秉笔太监魏朝却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随着抄家的消息一个接着一个传来,魏朝的心也愈发沉重。
陛下大兴诏狱,这下鱼死网破了。
内阁会如何应对,群臣会如何应对?
这是魏朝担心的问题。
若是群臣反应激烈,那该如何?
那些臣子,虽然不敢直骂皇帝昏聩暴虐,却敢言皇帝被奸宦蒙蔽。
陛下为了平息朝臣愤怒,会不会把他推出去,成为政治牺牲品?
魏朝此刻就似小娃娃拾炮仗——慌了手脚。
终于,门外黄门太监匆匆而至。
“陛下,内阁众阁臣递了牌子,要入宫拜见。”
朱由校将祭文放下,问道:“都有哪些阁臣?”
“内阁次辅刘一燝、阁臣韩爌、朱国祚。”
朱由校轻轻一笑,说道:“让刘一燝进来。”
没过多久,刘一燝便快步入殿。
他身穿绯色团领袍,内衬素白中单衣,补服前胸缀着的锦鸡纹在暮色中泛着暗金丝光。
乌纱帽两侧展角随着他跪拜动作微微颤动,帽檐下几绺灰白鬓发贴在沁汗的额角,显是来得急切。
“臣内阁次辅刘一燝,恭请陛下圣躬万安!”
“朕躬安,次揆请起,赐座。”朱由校面无表情的俯视这个跪伏在地的老臣。
随侍太监早早的便将小凳搬过来了。
刘一燝从地上爬起来,坐在小凳上,呼吸犹稍有急促。
“次揆此番递牌子请见,所为何事?”
刘一燝咽了口干唾沫,弯背挺直,发散的瞳孔逐渐汇聚,眼中现出锐利之色。
他起身伏地顿首,山羊须随话音震颤:“陛下容禀!臣闻雷霆过甚则伤仁,雨露润物方泽被苍生。今弹章盈篋、诏狱充塞,然大行皇帝龙驭未远,梓宫尚在玄宫,若使缇骑四出、梃杖交加——“
他喉头滚动咽下唾星,补服锦鸡纹在急促呼吸间起伏:“臣非敢庇贪蠹,惟愿陛下效成祖之宽宥三杨,仿孝宗之薄责言官。纵有墨吏当惩,亦当待山陵毕、衮服除,方显圣主如天之度啊!“
刘一燝说完,静静地等待着皇帝的话语。
等待的时间总是漫长的,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对于刘一燝来说,都似酷刑一般。
终于,大明皇帝开口了。
“若是朕不答应呢?”
刘一燝霍然直身,灰白鬓发扫过补服锦鸡纹,三叩青砖铿然作响。
“臣等非张璁狂悖之徒,然若陛下执意兴诏狱、废言路...“
刘一燝额角青筋突跳,官袍褶皱随胸腔起伏,眼中露出鱼死网破的决绝之色。
“臣等当效正德十四年诸臣伏阙旧事,率六科十三道清流二百人,衮服未除而跪左顺门!“
言至此声如裂帛,山羊须沾着唾星直指御案:“届时梓宫在侧而朝班空悬,山陵使缺而祭幡无主!史笔如铁,必书'泰昌元年秋九月,新君践祚旬月即起叩阙之变'!“
最后数字混着牙牌撞击声,在端本堂梁柱间嗡嗡回荡。
“狂悖!”
魏朝闻此言,已然是变色,浑身肥肉颤抖,不知道是被气的还是被吓的。
他厉声怒斥刘一燝,甚至想要让门外的锦衣卫将刘一燝拖出去。
然而大明皇帝朱由校依旧神情未变。
“你这是要和朕打擂台?”
刘一燝沉声道:“老臣不敢。”
呵!
不敢?
这是不敢的模样?
朱由校嗤笑一声,再问道:“刘一燝,你可还是大明臣子?”
刘一燝抬首望向皇帝,目光坚定,朗声道:“臣自然是大明臣子!”
朱由校剑眉星目,斥声道:
“身为大明臣子,却不行臣子之道,不识君臣之礼,尔等口口言说的大明祖制,难道没有杀贪?洪武朝时,太祖皇帝便对贪官毫不姑息,空印案杀得贪官人头滚滚,无有‘雨露’之说,如今阁老却要朕饶过这些人?”
面对皇帝的诘问,刘一燝脸色发白。
他原以为皇帝听到臣意汹汹,虽不至于惧怕,也该后退一步才是的。
难道陛下不担心自己的身后之名?
难道不担心政事没人处理?
而对朱由校来说。
身后之名,岂是你一个东林党就能说的算的?
就算你喉舌无数,笔锋暗挫,他根本也不在乎。
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
至于政事,难道只有你们东林党人能够处理?
大不了,朕便做一回朱重八,一日批改奏疏两百件,又能如何?
思及此,朱由校的声音却愈发激昂。
“尔等食君禄二十载,竟敢以大行皇帝丧事做要挟,为筹码,你可曾是大行皇帝的臣子,君父之丧,尔等胆敢如此,乃不忠不孝,焉敢言是大明臣子?“
吵架?
他朱由校本就身处高位,如今又没有做错事,天然站在道德最高点上,你会是朕的对手?
“若真胆敢行如此狂悖之事,明日遣奠衮服朕自穿戴,山陵使空缺便着中官充任!倒是要看看是尔等在左顺门跪烂膝盖,还是朕先剐尽这些蛀空前朝的硕鼠!“
刘一燝闻言,身躯颤抖,跪伏而下,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面对着他的威胁,皇帝寸步不让,他又能如何?
和皇帝打擂台?
那真成了无父无君之臣了。
但...
若是不反抗,科道之中的清正之士接连被抄,日后科道之中,还有铮臣?
岂非陛下可以为所欲为了?
硬的不行,刘一燝当即转化态度,来软的。
“臣等绝无悖逆之意,只求陛下以国事为重,以大局为重。”
朱由校摆了摆手,说道:“朕非草木,孰能无情?像是收冰敬炭敬此种,朕不过多追究,然而若是贪赃枉法,专心党争,祸乱朝纲者,朕绝不姑息!”
朱由校走下御座,缓步至刘一燝身边,说道:“次揆口口声声说以国事为重,以大局为重,尔等当真做到了以国事为重,以大局为重?”
言至于此,朱由校有感而发:
“这天下是朕的天下,也是万民的天下,尔等若是真的忠心为国,想的应该不是包庇蠹虫,而是想着如何做实事,挽救国朝,兴旺国朝。”
“国家多灾多难,便是京城外,都有流民盘踞,朕是他们的君父,你们是他们的青天大老爷。”
朱由校将刘一燝搀扶起来,却看到这老人根本不敢直视他的目光。
“他们嗷嗷待哺,正需能臣前去宽抚;大明朝千疮百孔,亟待治国经世之大才将挽天倾。”
皇帝的话语语重心长:
“朕要的是务实有为之官,而非清谈党争之臣!次揆且去,出了慈庆宫,尔等要如何做,朕都应下!”
话止于此。
你们还要来打擂台?
那朕奉陪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