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高悬,但也开始朝西坠去。
未时三刻,京西周府朱漆大门被玄色皂靴重重踹开。
魏忠贤蟒袍玉带立于石阶之上,身后百名锦衣卫鱼贯而入,飞鱼服绣春刀在秋阳下泛起森森寒光。
“吏部都给中事周朝瑞接旨!“尖利嗓音划破庭院寂静,身着沉香色妆花缎子鹤氅的周朝瑞踉跄奔出正堂,头冠下渗出细密冷汗。
他本待罪之身,被刑部问话之后,现今不在六科当差。
原本以为弹劾风波已过,刑部并没有定他的大罪,至于在六科斗殴,惩罚但也仅是罢官流放而已。
没想到锦衣卫直接抄家来了。
周朝瑞神色慌张,但却还硬气着。
“魏公公,刑部定我的罪,哪里至于要抄家的地步,你擅用特权,不怕都察院集体弹劾吗?”
呵呵。
魏忠贤脸上缀着冷笑,说道:“刑部无能,渎职辱国!放了你这个大贪官逍遥法外,如今刑部已停审讯,一应官员,皆要被调查是否渎职,周都谏,咱家是奉旨办事,谁人能弹劾?谁人敢弹劾?”
魏忠贤的这一番话,顿时让周朝瑞脸色骤变。
他嘴唇在打颤,思绪紊乱,下半身感觉都要失去知觉了。
之前和诸公说得好好的,法不责众,聚党抗命,怎么转眼锦衣卫就来抄家了?
周朝瑞又惊又惧,而锦衣卫的动作迅速,府上的女眷也被赶了出来。
见人都到齐了,魏忠贤也不耽搁了。
今日的要抄的家,说实话有点多了。
魏忠贤抖开黄绫圣旨,目光扫过院中瑟瑟发抖的女眷朗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尔坐赃三千两,私通鲁商暗置田产,今查获地窖藏银二千七百两,另有济南府三进宅院契书...“
话音未落,西厢传来木柜倾倒之声。
两名缇骑掀开佛龛后的夹墙,成箱的徽墨竟裹着金叶子,檀香木匣里《道德经》书页皆用银箔装裱。
面色狰狞的掌刑千户踢翻院中青石,露出丈许深的暗窖,窖中漕银封条尚存万历年户部印记。
当将这些东西都搬到堂中之时,周朝瑞已经呼吸都有点困难了。
“好个清流科臣!速速清点赃款,谁敢贪墨一分,当即剥皮实草!“魏忠贤冷笑拂袖,腰间牙牌撞出脆响。
钱是王八蛋,没有人会不喜欢,魏忠贤当然喜欢钱财。
但如今身后有魏朝的人盯着,加上皇帝性情没有摸清楚。
为了自己的权势,魏忠贤绝对不会亲自染指赃款。
毕竟,权势有了,富贵如何会没有?
而权势没了,便是有再多的富贵,又如何?
你守得住?
十余名文书当即支起榆木桌案,快速清点查抄来的赃款,狼毫蘸着朱砂在赃簿上疾书:“查抄现银四千八百两、田契六顷、苏绸五十匹...“
魏忠贤拿着书吏的记录,走到周朝瑞面前,说道:“周都谏,你还有何话要说?”
周朝瑞面色毫无血色,自顾自的吞咽了一口口水,却是发现自己的喉咙干涩无比。
“这些都不是我的,是有人嫁祸与我,我要见刘阁老、韩阁老,不,我要面圣,我要见陛下!”
我为大明立过功,我为大明流过血,我要见陛下!
魏忠贤呵呵冷笑一声,说道:“还敢狡辩?你若是认罪,尚有减刑,若是冥顽不灵,便让你知晓诏狱的手段,你的这些罪状,都是有证人的,如今证物俱在,还想作甚?”
周朝瑞面色扭曲,痛苦无比,眼泪不受控制的流了下去。
他颤颤巍巍的指着那些赃款,委声说道:“这些钱,我一个铜板都没敢花,穷怕了。”
当官不就是为了富贵吗?
但他周朝瑞恪守底线,一分钱都不敢花啊!
便是宅院,也是别人帮他置办的,平日里吃粥咽菜,清贫无比。
我是清廉之臣,我不是贪官!
这是哪个不长眼的,偷偷将这些金银珠宝塞到我家来的?
魏忠贤见周朝瑞可怜的模样,心里暗爽,这满殿的衣冠禽兽,还敢忤逆圣上,如今被抄家,还不是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
现在后悔,已经晚了!
哼!
君子君子?
我魏忠贤对付的,就是你们这些伪君子!
“查封周府,将周朝瑞押入诏狱,等候发落!”
魏忠贤旋即朝着其他地方而去。
今日抄家,时间紧,任务重。
便是要在朝臣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便下死手,不给他们财产转移,威逼圣君的机会。
申时未至,正阳门外已押来十数顶青呢轿。
这一日,京师震动,蠹虫惊惧!
让那些以为皇帝好拿捏的臣子,再次认识自己,也认识朱由校登基之后的新大明。
我大明朝换了话事人,之前的规矩,也要变了!
妄想结党以抗圣命?
你得想想,你脖子上的头,够锦衣卫去砍吗?
...
东厂与锦衣卫的动作迅疾如风,当魏忠贤掌握的贪腐名单被处理之后,朝臣才后知后觉。
文渊阁。
此时方才申时一刻。
然而文渊阁议事堂中,众人很是沉默。
方从哲早就预料到新君将有此动作,只不过,当此事发生的时候,还是让他有些震撼。
陛下一言九鼎,当真是说到做到。
如此看来,陛下的承诺,当也是真的。
那我便继续为陛下冲锋陷阵罢!
而韩爌面色铁青,显然是愤怒到了极点。
次辅刘一燝沉默不语,半低着头,没人知晓他现在的想法。
朱国祚正襟危坐,尽量减小自己的存在感。
在场镇定自若的,唯有孙如游与李汝华。
“方阁老,停手吧!”刘一燝叹了一口气,看向方从哲。
外面全是锦衣卫!
“党争误国,我等不能让陛下背上暴君之名,大明朝也不能少了这些忠贞之士。”
如今皇帝处理的,仅仅是确定有罪的三十三个奏章,三十三个臣僚。
后面,还有一百多个。
这要是全部查抄了,这殿陛之上,还有多少朝臣?
便是内阁之中,也会少人。
方从哲面不改色,说道:“清查贪腐,陛下如何会背上暴君之名?这是圣君之名!次揆所言之忠贞之士,皆贪污受贿者,贪污受贿也能称忠贞?”
方从哲此话一出,韩爌当即坐不住了。
“今日锦衣卫拿人,齐楚浙党,也有几人被关进诏狱,难道你也视若无睹?”
面对着韩爌的质问,方从哲呵呵一笑,说道:“哪有什么齐楚浙党,我们都是陛下的臣党,既然他们不干净,贪污受贿,那么,锦衣卫拿人,又会如何?”
方从哲一摆衣袖,道:“煌煌大明律,触之必遭刑!”
“朝臣之中,多少是没有收受过孝敬的?若是一一追查,这天底下还有办事的人吗?阁老,确切有贪污受贿的,自要处理,然而,些许收过孝敬的,也当厘清,退款即可。”
朱国祚犹豫片刻,还是上前劝慰。
如今局势越来越失控了,朱国祚希望双方都能冷静下来。
韩爌冷哼一声,说道:“我等当即递牌子面圣,若陛下不愿意见我等,我等便在左顺门外,跪至陛下肯见,收回成命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