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头之上,萧玦的身影在稀薄的月光下如同索命的修罗。玄色衣袍被夜风掀起,猎猎作响,与苍白的肌肤形成诡异对比。他冰冷的目光如实质般钉在沈墨身上,那眼神,不再是探究和审视,而是彻底的了然和一种被触逆鳞的极致冰冷。
“果然……是你。”
四个字,如同淬了毒的冰锥,刺透夜风,狠狠扎入沈墨耳中,带着洞穿一切的寒意。
他知道了!他不仅知道今夜潜入的是她,更可能已经窥破了她深藏的所有秘密!
身后追兵的脚步声如雷鸣般逼近,火把的光芒将庭院照得无所遁形,弩箭破空之声不绝于耳。退路已断,前方是虎视眈眈的杀神!
绝境!
沈墨心脏狂跳如擂鼓,血液却仿佛瞬间冷凝成冰。不能被抓!绝不能落在萧玦手里!否则所有谋划、所有牺牲,都将付诸东流!
电光石火间,她做出了最本能也是最危险的决定——不退反进!
就在墙头萧玦抬手,薄唇微启似乎要下令格杀勿论的那一刹那,沈墨足尖猛地蹬地,身体如离弦之箭,并非向后逃窜,而是如同扑火的飞蛾,直直冲向萧玦所在的墙头!
同时,她袖中悄然滑出那枚曾险些暴露的细小银针。指尖微弹,银针并非射向萧玦要害,而是精准地射向他轮椅下方一个极其隐蔽的机括连接处!那是她曾无数次借着奉茶、奏对的时机,暗中观察他轮椅结构后发现的、一个可能影响其稳定性的微小弱点!每一次目光的停留,每一次刻意的接近,都在此刻化为了这绝境中的一线生机!
“咻!”
银针细微的破空声几乎被喧嚣的夜风彻底掩盖。
萧玦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悍不畏死地正面冲来,更没料到她那看似螳臂当车的攻击目标竟非他本人,而是他倚若双腿的轮椅!他冰封般的脸上掠过一丝极细微的诧异,下意识地驱动轮椅想侧身避开,同时修长手掌已然蕴起凌厉内力,袖袍无风自动,准备将她凌空一击毙命!
然而——
“咔哒!”一声极轻微却令人心悸的机括错位声!
萧玦身下的玄铁轮椅猛地一颤,向一侧倾斜了微不足道的一丝角度!这变化极小,对于常人而言或许无碍,但对于一个双腿无法着力、全靠轮椅保持平衡且内力运转精妙至毫巅的高手而言,这一瞬间的失衡,足以打断他凝聚的内息和精准无比的判断!
他拍出的那道足以开碑裂石的阴寒掌风,因此偏了致命半寸!
就是这半寸之差!
沈墨如同最灵巧的雨燕,险之又险地擦着那凌厉刺骨的掌风边缘掠过!凛冽的劲风刮得她面颊生疼,覆面的黑巾都险些被掀飞!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冰冷彻骨的杀意贴肤而过的战栗,死亡的气息从未如此接近!
她根本不敢回头看结果,借着前冲的势头和墙头砖石的微弱着力点,足尖猛地一点,身形如断线流星般向墙外更深沉的黑暗坠去!
“噗通!”重重落入墙外冰寒刺骨的护城河中,冰冷的河水瞬间吞没了她的身影,刺骨的寒意与手臂上箭伤的灼痛交织,几乎让她窒息。
几乎在她入水的同时,墙头上传来萧玦压抑着滔天怒火、仿佛从地狱深处传来的厉喝,穿透水波震入她耳膜:“放箭!封锁河道!给本王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密集的箭矢如同骤雨般倾泻而下,狠狠射入她落水的位置,却只激起一片混乱的水花和涟漪。
沈墨强忍着刺骨的冰寒和伤口撕裂的剧痛,凭借着高超的水性,死死屏住呼吸,奋力向水下最黑暗的深处潜去,如同一尾受惊的游鱼,顺着湍急的水流方向拼命远离这座令人窒息的修罗王府。
王府之内,已是一片肃杀之地。火把噼啪作响,将每一寸庭院照得纤毫毕现,连墙角摇曳的野草也无所遁形。侍卫们铠甲森然,如临大敌,沉重的脚步声和金属摩擦声在夜空中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萧玦依旧停在墙头,轮椅早已恢复平稳,仿佛方才那瞬间的失控从未发生。但他苍白的脸上笼罩着一层骇人的寒霜,比这秋夜的凉意更刺骨。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轮椅扶手,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银针撞击时细微的震动。方才那瞬间的失控和被对方精准击中弱点的感觉,像一根毒刺,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屈辱和暴怒。
一名侍卫战战兢兢地跪地,双手捧着一小片从墙头瓦砾间寻获的黑色布料:“王爷,贼人受伤落水,已派人沿河上下游十里严密搜索…”
萧玦的目光甚至未曾扫过那布条。他的视线死死锁着沈墨消失的那片河面,眸色深沉如墨,仿佛要将那漆黑的水流看穿。水波荡漾,映着跳动的火光,却照不进他眼底半分温度。
好快的身手!好刁钻的眼光!好狠辣决断的心思!
那绝不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翰林侍讲应有的能力!
银针破空的角度、入水时几乎无声的娴熟、临危不乱甚至反将一军的应变、以及那双在生死关头锐利如鹰隼、亮得惊人的眼睛……
所有的疑点,如同散落的珠串,在这一刻被一根无形的线猛然串联起来:殿试之上那些超越年龄与阅历的惊人见地、杏子林外过于敏锐的警觉、书房内那瞬间不易察觉的凝滞气息、奏疏字里行间隐藏的机锋、还有今夜这近乎完美直至最后一刻的潜入和这石破天惊的突围……
“沈、墨。”他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这两个字,指尖因极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他之前竟被她那副温文尔雅、偶尔流露出脆弱与惊慌的模样骗了过去!好一个演技精湛的探子!好一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王爷,”另一名心腹侍卫长快步上前,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侧殿那边……人没留住,咬碎了毒囊,断了气。是否要……”
萧玦猛地回过神,眼中戾气如潮水般汹涌了一瞬,又被他强行压下,归于一片死寂的冰冷。现在不是追究一个死人的时候,还有更重要的事,必须立刻处理。
“处理干净。痕迹抹掉。”他冷声道,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毫无波澜,却更令人胆寒,“加派三倍人手,沿河上下游二十里,给本王一寸一寸地搜!沿岸所有船只、码头、渔户,逐一盘问!重点排查所有医馆、药铺、当铺、乃至庵堂、义庄!任何可能藏匿伤者之处,不得遗漏!发现可疑之人,无论轻重伤,立刻锁拿!”
“是!”侍卫长凛然应声。
“还有,”萧玦补充道,声音低沉而危险,如同毒蛇吐信,“江南那条线,再加派一队‘玄影’过去,用最快速度,给本王一个确切的答案!本王要知道,这个‘沈墨’,究竟是从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妖孽!”
“遵命!”
侍卫长领命,匆匆转身而去,甲胄撞击声迅速消失在庭院深处。
萧玦独自留在墙头,夜风更烈,吹得他宽大的玄色衣袍狂舞不休,仿佛欲挣脱束缚的夜枭。他缓缓抬起手,凝视着自已修长却苍白的手指——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刚才掌风擦过对方面颊时,那极其细微的、不同于男子的柔韧触感……以及,一丝极淡的、被冰寒河水冲刷后仍隐约可辨的……清冽女儿香?
他猛地攥紧手指,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眼中翻涌着极其复杂的光芒:滔天的震怒、被愚弄的冰冷、一丝难以置信的惊疑,以及……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某种更深沉的、被强烈挑衅而引燃的躁动。
他竟然……又一次在她手里吃了亏。
而且,是在他几乎已经确认了她别有目的、严阵以待之后。
沈墨。
你究竟是谁的人?
八皇子?太后?或是……那些至今仍藏在阴沟里不肯安分的旧日余孽?
无论你是谁,你都成功地……彻底惹怒本王了。
冰冷的河水刺得伤口如同被无数烧红的细针反复穿刺。沈墨凭借着强大的意志力,顺着湍急的水流潜出极远,直到胸腔几乎要炸开,才在一个荒僻无人、芦苇丛生的河段挣扎着爬上岸边。
她浑身湿透,冷得瑟瑟发抖,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作响。手臂上的箭伤被水浸泡得外翻发白,鲜血仍不断渗出,将缠绕的湿透布条染成暗红。脸色苍白如纸,唇瓣毫无血色。夜行衣彻底湿透,紧贴在身上,清晰地勾勒出纤细却并不孱弱、蕴含着力量的腰身曲线。
她伏在泥泞的河岸草丛中,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口和冻僵的躯体。耳畔似乎还在回荡着箭矢入水的嗖嗖声和那声冰冷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不能停下。
她咬紧牙关,撕下相对干燥的里衣下摆,重新死死勒紧手臂上方的伤口,试图减缓流血。剧烈的疼痛让她眼前发黑,几乎晕厥,却也在同时刺激着麻木的神经保持清醒。
强撑着虚弱到极点的身體,她踉跄着钻入身后漆黑复杂的巷弄,如同受伤的孤狼,凭借着最后一点本能和对京城格局的熟悉,寻找着可以暂时藏匿、舔舐伤口的巢穴。
必须尽快处理伤口,更换衣物,消除一切可能留下的痕迹。
萧玦此刻,定然已布下天罗地网。她的身份,已然半暴露。
从今夜起,所有的伪装、试探、虚与委蛇,都已结束。
游戏规则彻底改变。
她与萧玦之间,那层勉强维持的、虚伪的平静被彻底撕碎,只剩下赤裸裸的、不死不休的较量。
修罗场,已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