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墨拖着湿透重伤的身躯,如同夜行的鬼魅,在京城错综复杂的暗巷中艰难穿行。冰冷的雨水混着血水从衣角滴落,在青石板上绽开一朵朵淡红的晕染。每一次脚步落地都牵扯着臂膀撕裂般的剧痛,那支淬毒的弩箭虽已拔出,残留的麻痹与刺痛却如同附骨之疽,啃噬着她的神经。冰冷与失血让她的意识阵阵模糊,眼前的景物不断摇晃、重叠。
她不能去医馆——那里必定布满了萧玦的眼线;不能回寓所——那无疑是自投罗网;甚至不能去找任何可能与“沈墨”这个名字产生关联的地方——她过去的从容与安全此刻已化为最致命的陷阱。呼啸的风声掠过巷口,每一次都让她误以为是追兵的马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最终,她凭借最后一丝清明,摸索到一处外墙斑驳、毫不起眼的院落。这里是“幽影”早已备下、却从未启用过的秘密安全屋,如同蛰伏在阴影中的一颗沉默棋子。她用未受伤的右手,颤抖着从发簪暗格里取出一根细如发丝的铁签,插进锁孔,凭着触感艰难拨动。咔哒一声轻响,在万籁俱寂的雨夜里如同惊雷。她闪身而入,迅速将门闩落下。
屋内狭小,弥漫着经年累月的灰尘和霉味,空气凝滞冰冷。只有最基础的伤药、一卷干净但略显陈旧的布条,以及半罐清水。她瘫倒在冰冷的地面上,粗重地喘息着,冷汗浸透了内衫。咬着牙,她用颤抖的手撕开肩头与手臂上黏连的破碎衣料,露出狰狞外翻的伤口。清水冲洗时带来的刺骨寒意让她几乎痉挛,而上药时那灼烧般的剧痛更是几乎让她晕厥过去。但她只是死死咬着下唇,直至口中弥漫开铁锈般的血腥味,用强大的意志力支撑着完成清洗、上药、重新包扎的一切。每一个动作都缓慢而艰难,如同在刀尖上跳舞。
换下那身湿透冰凉、沾满泥泞与血污的夜行衣,她将其与所有染血的布条一同塞进角落冰冷的灶膛深处,用火折子点燃。跳跃的火光映照着她苍白如纸、冷汗淋漓的脸庞,明暗不定。火焰吞噬着布料,发出细微的哔剥声,也将她昨夜生死一线的痕迹彻底抹除。
她蜷缩在角落单薄的干草堆上,试图汲取一点可怜的暖意。远处,隐约传来整齐划一的马蹄声和粗暴的吆喝声,间或夹杂着门扉被强行撞开的碎裂声响——那是王府侍卫正在大肆搜捕,天罗地网,正一寸寸收紧。每一次声响都让她的心脏紧缩,身体下意识地绷紧,如同惊弓之鸟。
她知道自己赌赢了第一步,以重伤为代价,从那个男人手中惊险逃脱。但代价惨重,且后患无穷。萧玦此刻必然震怒滔天,搜捕的网只会越收越紧,直至水泄不通。而更致命的是,她几乎可以肯定,萧玦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已经对她“文弱状元”的表象之下所隐藏的真实身份和能力,产生了颠覆性的、冷酷的认知。
往日那个精心构筑的形象,已在昨夜那场生死追逐中,彻底崩塌,碎得淋漓尽致。
她必须立刻调整策略,在这绝境的缝隙中,寻找到下一线生机。
翌日,天刚蒙蒙亮,彻夜的搜捕似乎暂告一段落,但京城的气氛却像一张拉满的弓,紧绷得令人窒息。街道上巡逻的兵丁明显增多,盔甲摩擦声与沉重的脚步声打破了清晨的静谧。他们眼神锐利,盘查着每一个看似可疑的行人,尤其是那些身上带伤、行色匆忙者。
沈墨换上一身寻常百姓穿的粗布青衫,料子粗糙,摩擦着新包扎的伤口,带来一阵阵隐秘的刺痛。她将长发简单束起,脸上刻意抹了些许尘灰,遮掩住过分苍白的脸色。受伤的左臂用一根粗布条吊在胸前,伪装成不慎摔伤或劳作损伤的模样。她低着头,混在清晨出城讨生活的贩夫走卒、杂役苦力的人流中,步履略显蹒跚,随着人潮缓慢地向城内移动。
每一声官兵的呵斥都让她的脊背微微绷紧,但她强迫自己放松,模仿着周围人麻木而疲惫的神情,将所有的警惕与计算深深埋藏在低垂的眼睫之下。手臂的疼痛持续传来,提醒着她昨夜的真实与眼前的险境。她必须回到翰林院,那里是她明面上身份的庇护所,也是风暴的中心。
她出现的瞬间,翰林院值房内原本低低的交谈声戛然而止。所有同僚的目光都像被磁石吸引般聚焦过来,那目光中混杂着惊疑、探究、难以置信,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畏惧。她昨日傍晚被王府的人匆匆唤去,一夜未归,今晨又如此狼狈地出现,臂上明显带着伤……再加上昨夜京城不同寻常的动静和隐约流传的“王府进了悍匪”的消息,这一切很难不让人将她与昨夜的风波联系起来,生出种种惊心动魄的猜测。
“沈……沈侍讲?”一位平日与她还算交好、性情较为敦厚的李编修试探着上前,声音里充满了不确定和担忧,“您这是……发生了何事?您这手臂……”
沈墨抬起眼,努力扯出一个疲惫而无奈的笑容,语气尽量放得轻松自然,仿佛只是遇到了一点小意外:“有劳李兄挂心了。无事,只是昨夜从王府出来得晚了,天黑路滑,不慎跌了一跤,扭伤了手臂。惭愧,惊扰各位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沙哑,更添了几分可信度。
这个理由显然牵强,但在她平静的目光和淡然的态度下,无人敢上前深究。众人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唯唯诺诺地散开,各自回到座位,但那份惊疑与复杂的目光却依旧若有若无地萦绕在她周围,值房内的空气沉闷得几乎凝滞。
她刚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试图借整理文书来掩饰手臂的不适和内心的波澜,甚至连一口冷茶都未来得及喝,便听见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而特有的脚步声。一名身着宫中服色的太监面无表情地出现在值房门口,尖细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死寂:
“陛下有旨,宣召摄政王、翰林院侍讲沈墨,即刻入宫觐见!”
该来的终究来了。沈墨的心猛地一沉,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该来的终究来了。她深吸一口气,压下手臂阵阵袭来的抽痛和心底翻涌的惊涛,面色平静地起身,整理了一下略显褶皱的青布衣衫,确保自己的伪装毫无破绽,随后便垂首敛目,恭敬地跟随在那名太监身后,一步步走向那九重宫阙,走向未知的审判,或者……是更深的漩涡。
紫宸殿内,金砖墁地,蟠龙柱巍然矗立,却丝毫驱不散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沉重气压。御座下的鎏金仙鹤香炉吐着袅袅青烟,本该是宁神静气的檀香,此刻闻来却只让人觉得滞闷。
皇帝面沉如水地高踞龙椅之上,冕旒垂下的玉藻遮蔽了他部分神情,但那紧绷的下颌和置于御案上、微微蜷起的手指,已透露出他隐忍的怒意。
萧玦的轮椅停在下首,他今日穿着一身暗紫色云纹蟒袍,颜色深重,更衬得他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眼底那抹不易察觉的青黑,无声诉说着彻夜未眠的疲惫。他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仿佛一座冻结的深渊。当沈墨低着头,步履因伤势而略显迟滞地走进来时,他的目光甚至没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完完全全将她视作了无关紧要的空气。
但这种刻意到极致的忽视,比任何锐利如刀的审视都更让沈墨感到压力陡增,那是一种全然掌控之下、不屑于表露情绪的漠然,仿佛她已是他砧板上的一块肉,何时下刀,只凭他心意。
“臣,参见陛下。”沈墨依礼跪拜,左臂的伤痛让她俯身的动作显得格外缓慢和僵硬,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她强行忍住,未让一声闷哼溢出唇瓣。
“平身。”皇帝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情绪,目光在她吊着的臂膀上一扫而过,如同审视一件物品的损毁程度,“沈爱卿这手臂……”
“回陛下,”沈墨缓缓起身,垂首恭谨应答,声音带着刻意维持的平稳,“昨夜不慎摔伤,筋骨微损,御医已诊治过,并无大碍,谢陛下关怀。”她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再次抛出,心跳却如擂鼓。
“哦?摔伤?”皇帝淡淡重复了一句,尾音拖得微长,不再追问,转而看向那尊冰雕似的摄政王,“萧玦,朕听闻昨夜王府进了宵小,闹出不小动静,还牵连恰好在府的沈爱卿受了伤?可有此事?”
萧玦这才微微抬眸,视线掠过皇帝,望向虚空中的某一点,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微不足道的小事:“回陛下,确有不开眼的毛贼利令智昏,潜入府中库房欲行不轨,已被侍卫击伤后遁逃。惊扰了恰巧离府的沈侍讲,是臣府上护卫不周之过。”他轻描淡写地将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追击定义为毛贼偷盗,将沈墨的伤归咎于“被惊扰”和“疏忽”,绝口不提任何疑点,更将她与此事的关联摘得干干净净。
沈墨心中冷笑,面上却配合地露出些许后怕和惭愧,微微躬身:“是臣自己不当心,脚下虚滑,与王爷无关。”两人一唱一和,将这惊涛骇浪的表面暂时抚平。
皇帝的目光在两人之间缓缓扫过,深邃难测,他并未纠缠于此,缓缓道:“京城重地,天子脚下,亲王府邸更是机要所在,竟有贼人如此猖獗,视王法如无物!萧玦,此事你必须给朕一个交代!严查不贷!”
“臣遵旨。”萧玦躬身领命,语气依旧平稳无澜,听不出任何波澜,“五城兵马司与京兆尹已加派人手,于各城门巷陌严密搜捕,定将此獠擒获,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嗯。”皇帝从鼻腔里发出一个音节,似乎满意了这个回答,但话锋却猝不及防地陡然一转,如同平静湖面骤然投下的巨石,“漕运一案,查处至今,虽揪出些许蠹虫,然根基未动,积弊犹存,朕心实难安。沈墨。”
“臣在。”沈墨心头一紧,立刻应声。
“你前日所呈奏疏,朕已细览数遍。”皇帝的指尖在御案上一份摊开的奏疏上点了点,“其中所言‘体制之弊,方为漕运痼疾之根’,确有几分道理。朕思虑再三,设立新衙,专司漕运督察厘清之责,虽显仓促,然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或可先行试办。朕意,即日成立漕运督察司,由摄政王总领其事,统筹全局。”
皇帝说到这里,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沈墨身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沈墨,你既洞察弊情,切中要害,又有献策之功,于此事上见解独到。便擢升你为督察司副使,协理摄政王,专司稽查核实之职。望你竭尽所能,务必给朕将漕运彻底理顺,廓清阴霾!”
沈墨心中巨震,耳边甚至有了刹那的嗡鸣!皇帝竟然真的采纳了她那篇字里行间埋着软刺、意图搅动死水的建议!非但如此,还将她直接擢升为副使,放在萧玦眼皮底下做事?!
这绝非奖赏!这是将她推至风口浪尖,放在烈火上炙烤!是放在萧玦的砧板上,任由他审视拿捏!
她下意识地看向萧玦。只见萧玦眼帘低垂,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面无表情,仿佛早已料到圣意,又仿佛根本不在意这个于他而言堪称掣肘的安排。但他那双放在轮椅扶手上、骨节分明的手,指尖微微收紧,压得光滑的木料略略下陷,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泄露了他绝非表面那般平静无波。
“臣……”沈墨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将所有情绪死死锁在眼底,依礼跪下,声音沉稳得不带一丝颤抖,“遵旨。谢陛下隆恩,臣必当竭尽全力,不负圣望。”她知道,从这道旨意出口的那一刻起,她便已没有了任何拒绝或转圜的余地。
“嗯,”皇帝似乎终于流露出一丝真正的疲惫,挥了挥手,“漕运关乎国本,牵一发而动全身,望你二人能摒弃成见,同心协力,勿负朕望。退下吧。”
“臣等告退。”
沈墨和萧玦一前一后退出紫宸殿。沉重的殿门在身后缓缓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殿外阳光刺眼,骤然的明亮让沈墨眼前微微一花。初夏的阳光已带了几分热度,落在身上,她却只觉得浑身发冷,那股寒意从心底深处钻出,蔓延至四肢百骸。手臂的伤口在方才的紧绷和此刻的放松下,又开始隐隐作痛,提醒着她现实的残酷。
萧玦的轮椅在她前方不远处停下。他并未回头,甚至没有侧过一丝视线,冰冷的声音如同淬了寒冰的刀刃,随着微热的夏风传来,清晰地、一字一句地落入她耳中,不带一丝一毫的温度,却字字如冰锥,刺入骨髓:
“沈副使,既然陛下有旨,今后便请……多多‘指教’了。”
“本王很是期待……你在督察司的表现。”
说完,轮椅碾过光滑如镜的青石板路,发出单调而压抑的辘辘声响,缓缓地、决绝地离去,将她独自留在那一片耀眼的阳光与彻骨的寒意交织之中。
沈墨站在原地,阳光将她的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却丝毫驱不散那自心底弥漫开来的、几乎要将她冻结的寒意。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将正式踏入萧玦一手掌控的领域,在他近距离的、毫不掩饰的、甚至带着审视与玩味的目光监视下,如履薄冰,步步惊心。
每一步,都可能踏入万丈深渊,万劫不复。
深宫的裂痕已然显现,而她真正的修罗场,才刚刚拉开血腥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