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婚姻的尽头是货拉拉

陈岩的副驾驶座铺上了医院同款白床单,营养液袋悬在遮阳板挂钩上随车摇晃。

后视镜里妻子李卉的脸倒悬着,像一轮随时会坠落的月亮。

方向盘在陈岩掌心发烫,仪表盘显示室外温度39℃,柏油路面蒸腾的热浪扭曲了远方货车的轮廓。副驾驶座上,李卉蜷在改装过的“病床”里,鼻饲管蜿蜒没入毛毯下。三个月前那张脑梗塞诊断书彻底碾碎了他们的婚姻规划房贷、孩子、学区房,全在救护车的鸣笛声里化作了医疗账单上跳动的数字。

空调的嗡鸣盖不住李卉喉咙里压抑的痰音。陈岩把货车拐进服务区,轮胎碾过坑洼时,输液袋在挂钩上剧烈摇晃。他拧开保温杯,棉签蘸水润着她干裂的嘴唇,动作熟稔得像重复过千百次的仪式。有同行在车窗外探头:“老陈,你这移动病房该申请专利啊!”笑声里掺着不易察觉的叹息。

李卉的睫毛颤动,嘴唇翕张。陈岩俯身听见气若游丝的字句:“...离了吧。”

他攥着棉签的手停在半空。诊断书下来那晚她也说过同样的话,那时他吼着“三十年的婚约是纸吗”摔了茶杯。此刻却只默默调高输液管流速。爱情在疾病面前露出嶙峋的骨架,誓言碎成需要定时清除的痰液。

尘土在挡风玻璃上结痂。货拉拉订单提示音划破车厢凝滞的空气建材市场到肿瘤医院,乘客备注栏刺眼地闪着“有危重病人,求稳”。陈岩瞥见后视镜里李卉空洞的眼神,手指悬在屏幕上方犹豫了三秒,点击接单。

穿病号服的老太太被轮椅推过来时,陈岩正给李卉按摩小腿防止肌肉萎缩。女人突然抓住他沾着药膏的手:“师傅,我加钱,能开快点吗?我妈撑不过今晚了...”车厢里两种药水味交织成无形的网。肿瘤医院的霓虹灯牌在夜色中浮起,后座传来压抑的呜咽,副驾上的李卉忽然伸出枯瘦的手,越过座椅缝隙,轻轻覆在啜泣的女人手背上。

这一夜陈岩没再接单。货车泊在跨江大桥引桥下,江面碎金般的灯火在车窗上流动。他拧开收音机,邓丽君的老歌飘出来:“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李卉的呼吸突然急促,陈岩慌忙去扶她,却被冰凉的手指抓住手腕。她喉咙里翻滚的词语终于挣脱束缚:“...离...江...”他怔住,想起二十年前求婚时说的蠢话:“过不下去就带你私奔到江边!”泪水毫无预兆地砸在方向盘上。原来她记得,记得比诊断书更牢。

催债电话在清晨六点准时炸响。陈岩盯着屏幕上“某银行信贷部”的红色标记,把手机塞进驾驶座底下。震动声闷闷地啃噬车厢,像只被困的兽。李卉的护理垫该换了,营养液还剩最后三袋,后桥钢板发出的异响得找修理厂——每项开支都是插向婚姻动脉的刀。

“陈师傅?”穿红马甲的志愿者敲开车窗,举着“爱心粥屋”的保温桶,“听说您夫人...”粥香漫进车厢时,陈岩别过脸抹了把眼睛。这场景太熟悉了。五年前他加入学雷锋车队,给孤寡老人送米面时,李卉就这样抱着保温桶站在他旁边。后来车队活动越搞越大,家里堆满锦旗却交不上水电费,李卉举着物业催缴单摔在锦旗上:“先给这个家献爱心行吗?”

医院催款单的数字在货拉拉接单记录前苍白无力。陈岩注册了“夫妻车”标签,订单备注里多出一行小字:副驾有我命,恳请多担待。有乘客默默取消订单又重新下单,预付金额多了五十元;搬运工见他安顿妻子,主动把重货挪到车厢最里侧。人世间的盐粒在车厢里融成微温的糖。

台风登陆那晚,货车在盘山公路抛锚。狂风卷着暴雨灌进驾驶室,陈岩用身体挡住漏水的车窗,毛毯裹住瑟瑟发抖的李卉。手机信号格空空如也,仪表盘灯光倏然熄灭,黑暗瞬间吞没车厢。李卉的喘息变成拉风箱般的急响,陈岩摸黑翻找呼吸机备用电池,指尖触到的全是湿冷的橡胶管。

“...岩...”她的声音被雷声劈碎,“离...活...”闪电划破天际的刹那,陈岩看见她眼里翻涌的哀求,比诊断书上任何数据都锋利。他突然发疯般扯开安全带,把妻子连人带毯抱到驾驶座,自己站在暴雨里用脊背抵住车窗破洞。雨鞭抽得人睁不开眼,他冲着浓稠的黑暗嘶吼:“你见过货拉拉司机离婚吗?方向盘就是结婚证!”

李卉的眼泪混着雨水流进他衣领。多年前她放弃教师编制跟他跑车时也这样哭过,那时他说:“方向盘往哪打,家就在哪。”此刻陈岩颤抖着吻她凹陷的太阳穴,咸涩的液体渗进嘴角。原来婚姻的尽头不是民政局,是暴雨里亮着双闪的货厢,是漏雨车窗上用身体堵出的破补丁。

救护车红蓝光晕染收费窗口时,陈岩正盯着缴费单上的天文数字发呆。护士递来病危通知书,钢笔尖在纸张划出沙沙的轻响。他忽然按住那张决定生死的纸:“等会儿。”转身冲进安全通道,拨通了置顶三年的未接来电。

“队长,”喉咙被砂纸磨过般粗粝,“学雷锋车队...还能加人吗?”电话那头的静默中,他听见李卉手术车的滚轮声碾过走廊。当年因公益活动荒废的生计,此刻成了捞起妻子的最后一张网。

捐款明细在朋友圈刷屏那晚,陈岩把病房窗帘拉开条缝。晚霞泼进室内,李卉的氧气管镀着金边,监护仪绿光安稳起伏。他打开货拉拉司机端,将账户里攒了半月的车费全数提现。ATM吞吐钞票的机械音里,他摸出皱巴巴的离婚协议,一点点撕成碎片。

“看。”陈岩指向楼下停车场。他们的货车静静泊在暮色里,副驾驶车窗新贴了防爆膜,玻璃上倒映着病房通明的灯火,像落在凡间的星群。李卉的手指忽然勾住他小指,体温顺着指尖爬回陈岩冻僵的血管。远方传来货拉拉接单的提示音,清脆如冰裂。

民政局台阶下停着辆洗刷一新的货拉拉。陈岩把李卉抱上副驾时,她忽然抓住方向盘:“去...XJ。”他愣住那是他们初吻时约定的蜜月地,棉田如雪,长河落日。

导航定位到三千公里外的棉花加工厂,陈岩点下“出发”。后视镜里,城市在晨雾中淡去,李卉睫毛上跳动着初生的阳光。婚姻的刻度不再是红本上的钢印,是氧气瓶压力表指针,是高速路不断后撤的里程牌,是车轮下向着天光疾驰的柏油长河。

车厢里,《恰似你的温柔》的旋律混着药水味浮动。陈岩伸手握住妻子枯瘦的手指,挡风玻璃前,道路正如一卷展开的誓言绵延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