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朵桂花凋零之后,群山被一股寒冷的空气所包裹。白天还好,气温在二十摄氏度左右,到了夜晚,便降低到了十度以下。凌晨时分最冷,需要盖棉被御寒。
这天晚上煮饭时,柴禾受潮难以点燃。谭水根想起白天有些机油倒翻在车间的水泥地上,便叫上儿子跟他一起去车间收集这些废机油。谭捷无奈,只好跟着他前去。穿过厂区大道时,遇到了一位青工,该青工喊了一声谭师傅,谭水根立即高兴起来,右手弯曲着抬到眼旁,整个上身不住地上下起伏,满嘴堆笑:“嘿嘿,嘿嘿。”应该是他叫不出青工的名字,只能使劲地“嘿嘿”掩饰尴尬。等青工走远,只见背影时,谭水根回头,又对他“嘿嘿”了一声。然后,他对儿子说:“看见了吧?他们都对我好,他们都尊敬我。”稍作停顿,又说:“不管是谁,不管是七七八八的工人或干部,他们都对我好,可以说是非常尊敬我。”见儿子没有应答,谭水根收敛了笑容,牙缝间挤出一个“操”字,低着头往车间走。
车间大门已锁。谭水根绕到车间后面,那里有几块长长的木板靠在墙上。将木板移开,露出了一扇小门。这小门已经败坏,门板歪斜着。父子两人进入车间后,果然看见大冲压机旁的地板上有一摊机油。谭水根拐进一个小间,搬来一个装满锯糠的木框。谭捷斜视了一眼,发现小间内堆着许多框木糠,他马上明白了,柴油滴漏在地上的情况是十分寻常的事,锯糠可以汲取柴油,防止工人滑倒。只见谭水根熟练地将锯糠倒在地上,用竹扫帚扫了一遍,将汲取了柴油的锯糠装回框内。谭捷以为大功已告成,没想到谭水根看了锯糠一眼,可能是觉得吃油量不够,又将木框搬到一个油桶旁,摇动着取油器的把柄,新油哗哗地流进了锯糠内,比废油更要多出好几倍。这才叫谭捷一起抬着,沿来路返回。再次要穿越厂道时,谭水根忽然看到有人在路上行走,立即放下木框,急促地喊了声:“趴下。”自己率先趴倒在地上。谭捷也只好趴下,但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因为他想起与游萌一起去炸鱼时,也是这样的趴下。谭水根轻呼一声:“别笑呢!”谭捷只得用手捂嘴,强忍着不发出声。
厂道与车间有个落差,趴在路基下面,恰好可以挡住厂道上路人的视线。感觉那人走远了,谭水根示意儿子抬起木框继续走路。谭捷感觉刚才一幕太过滑稽,不由的再次笑出了声。谭水根怒了,凶他:“你笑什么笑?奴才腔!”这回谭捷真的笑不出来了。不过是笑了一下,怎么就成“奴才腔”了?但谭捷马上就明白了,父亲在白天被人骂过“奴才腔”了,所以晚上要在儿子身上找回来。这类情况屡屡发生,已经见怪不怪,谭捷都有些麻木了。
每天早晨7点整,厂区广播首先播放一段军号,接下来便是厂内新闻,如郭首长去省城开会后“凯旋归来”,哪个车间超额完成生产进度,劳动模范事迹及好人好事等等。这段广播时间,职工们必须抓紧分分秒秒,胡乱扒些早餐,容州人喜欢喝稀饭,上海人则习惯于吃泡饭。事关早餐问题,容州人有个无法释然的疑惑,天天吃泡饭的上海人,怎么没见他们得胃病?上海人则反问他们,为什么吃了泡饭就要得胃病?谁也说不清楚。但容州人知道一点,就是他们天天吃泡饭的话,得胃病是没商量的。
快到8点时,广播里传出一分钟的上班铃声,新的一天工作正式开始。罗二蕉的工作是,将一大堆电容、电阻、二极管、三极管等元件,用电烙铁焊接在电路板上。车间内有几十个女工,做的都是同样的事情。有一天,郭首长带领几个军代表,到各车间转转,来到罗二蕉所在的车间时,郭首长随口问了一句:“她们当中,谁的技术最过硬啊?”车间主任马上拍拍罗二蕉说:“罗师傅焊接的工件,从来没有发现虚焊的,技术相当过硬。”郭首长便走近罗二蕉的身边看着她焊接。罗二蕉也不失时机地问候了一句:“郭首长好。”郭首长很高兴,对车间主任说:“罗师傅有没有评上劳模?”车间主任说:“暂时还没有。”郭首长马上指示:“这样的职工,怎么不是劳模呢?下次要评上,还要大力宣传罗师傅的事迹。”车间主任连连点头称是,说:“一定按郭首长的指示办事。”
第二天早上,广播里传来了《七车间罗二蕉师傅先进事迹》的报道,说罗师傅出身劳动人民家庭,工作任劳任怨,发扬光大了老黄牛精神等等。谭水根吃着泡饭,笑呵呵地对罗二蕉说:“这次运气哉。郭首长肯定知道你是我的老婆,所以才当着大家的面表扬了你。”罗二蕉不耐烦地说:“去去去,郭首长会认识你?真的搞笑,你以为你是谁?”谭水根说:“上次郭首长给了我鸡蛋,说明了什么?说明了郭首长对我好,说明了郭首长是尊敬我的。为什么要尊敬我?因为郭首长肯定了解过,我工作任劳任怨……”罗二蕉不再睬他,她整理了一下头发,快速地离开了家。她要争取比较早一些到达车间,现在她是红人了,不能像以前那样,踩着上班铃声跑进车间。红红已经跟着阿玲去托儿所了,阿玲的工作就是在托儿所照看职工的孩子们。兰兰在上小学,她稚气地对父亲表示赞同:“我也觉得郭首长是尊敬爸爸。”谭水根一高兴,对大女儿伸了个大姆指,大声地称赞她:“对!兰兰说得对!”称赞了大女儿,谭水根用厌恶的眼神盯了谭捷一眼,他从来没有听到过儿子对他有过类似的称赞。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个儿子与他不是同一家人。广播里放出了一段音乐,说明离上班仅有15分钟了,谭水根起身要走,但对谭捷仍然余恨未消,他站着,扭头看了下谭捷,终于说出了渴望已久的几个字:“吃我,用我,着我。”说完,下了楼梯,沿着石条台阶快步跑向车间。
谭捷与谭兰走小路去学校。父亲所说的几个字,深度地刺痛着他。这样的时候,他总会想起跑掉的姚卫东,也不知他跑去了哪里。如果可能的话,谭捷也想跑掉,最好能与姚卫东会合,那样就不孤单了,还会相互有个照应。
每个孩子的命运差异很大。谭捷觉得命运最好的就是游萌,家里就他这根独苗,父亲母亲一起宠着。游萌是有极大自由度的,不论是早出晚归,还是晚出早归,父母都舍不得责备他一句。游萌父亲叫唤他时,都是儿子长儿子短,从未听见他直呼游萌的名字。所以游萌性情乐观,无忧无虑。可以感觉得到,游萌的身心都处在放松状态。
想着走着,谭捷和大妹已来到学校。子弟学校的氛围,与上海的学校很不一样。只要气温不是太冷,大部分学生都会穿着拖鞋上课,老师也从不阻止。特别是男孩子,让谭捷非常看不懂的是,男孩们总喜欢将一只裤脚管折叠到膝盖的位置,而另一只裤脚管却没有折叠。谭捷老是觉得他们的两条腿并不对称。而女孩子们却十分耐看,她们大多具有娇好的身材,几乎没有肥硕的胖妞。上海人家庭的女孩子,还是一眼可以辨认出来,因为她们肤色白晳,这要得益于她们都有户外打遮阳伞的习惯,而且,她们都善于穿着上的颜色搭配,大多偏好素雅,上下身以近似色为主调,整体感觉十分谐和。相形之下,容州人家庭的女孩子,穿着上比较姹紫嫣红,肤色稍略黝黑,但她们无拘无束,更显现着一股健康之美。细品之下,两地的女孩子可以说是各有千秋。
全校都已知悉了罗二蕉的事迹,有些男生就会过来跟谭捷说,你妈妈很厉害哦,以后全厂都要向她学习了。每听同学这么说,谭捷甚至有些不好意思。因为这个事情纯属偶然。如果那天郭首长没下车间,这一切便不会发生。
这天的头二节课是数学,任课老师点名学生回答问题时,从来不喊姓名,而是将所有人都叫做“蠢驴”。他在黑板写好题目后,便捏着书本走下讲台,将书本在谁的脑袋上砸一下,随口就说:“你这头蠢驴来回答。”大家都不生他的气,因为他的女儿也在班上,一样被唤作蠢驴。老师是复旦数学系毕业的高材生,面对这群“蠢驴”他已失望透顶。唯一能够学到他些许本领的便是他的女儿,唯二可以考试合格的,就是谭捷。课堂里永远都是闹轰轰的,他也不管,下课铃声响起,立马夹着书本走人。后二节是生物课,女老师是个从车间一线抽调来校的半老徐娘,她的特点是,每读一段课本,就仰望着天花板,眼睛巴眨半天,再接着读下一段。但今天却有点不同,因为要讲解《蛇的习性》章节,她读完一段后,居然还想临场发挥,放大嗓门说:“老蛇是会咬人的。厂里每年都会有好几个人被老蛇咬伤。对付这个老蛇咬人……”谭捷平时最怕的是蛇,倒是很希望从她口里了解一些对付老蛇咬人的办法,所以侧耳聆听。半晌她又重复了一句:“这个老蛇咬人嘛……”她的两眼又对着天花板巴眨了好一会,终于说出了下文:“反正你们要注意一点。”这就算对付老蛇咬人的方法?谭捷大失所望。
尽管谭捷的数学成绩仅在六七十分晃荡,但已经算是很厉害的了。那个岭下村的干部子弟,和他一起种过桔树苗的大个子孟陇生,就经常找他讲解数学题目。他每次来找谭捷的时候,身后还跟着一个小个子男生,也是同班的岭下子弟,外号叫做秋瓜。孟陇生向谭捷提问之时,秋瓜则静静地听着,他自己却从不提问。有的时候,孟陇生会带些桃子,往谭捷的左右口袋内各塞入两个。可是谭捷觉得孟陇生的接受能力比较急人,无论反复讲解多少遍,却仍然不懂。倒是不吭声的秋瓜,数学成绩提高很快,后来也能考及格了。
这天晚上下班铃声响过之后,七车间的全体女工们,留在车间召开月度总结会。车间主任谈了一些生产情况后,请大家随意发言,尽可能的暴露车间存在的问题。大家都想早点下班,谁都不说话。正当主任想说既然没问题就散会之际,罗二蕉突然开口,说经过思想斗争,她要检举一件事情。车间主任当即说好,请罗师傅尽管发言。罗二蕉现在是红人,车间拉着“向罗二蕉师傅学习”的横幅,罗二蕉的一言一行,主任都要看着记着,反映给宣传科的文员。
罗二蕉突然对着张招弟发难:“我要检举张招弟,上次车间掉了一把剥电线头的老虎钳,我看到是张招弟装进挎包偷走的。”话音甫落,张招弟的脸色煞白,不仅张招弟,许多女职工的脸色也都白了。罗二蕉表情严肃,一副大公无私的样子,心想,让你到处乱讲我儿子吃忆苦饭的糗事,今天却要狠狠地报复你。车间主任厉声问道:“招弟,有没有这事?”
这张招弟也是一个厉害的角色,很快地镇定了下来,不卑不亢地说:“这事是有的。但是,我是事出有因。家里的电线起火了,我老公要换新的,我不过是借用了一下车间的钳子。再说,我们住的房子是公家的,写字台也是公家的,睡的床更是公家的,一把钳子虽然带了回去,但也是放在公家的房子里,等于还是公家的。说是偷也是太难听了。”
有几个女职工立即点头,小声说:“我们人都是公家的螺丝钉,把我们按在山沟里也没有征求过我们同不同意。”
车间主任听到了女职工的议论,她自己也颇有同感,于是就想小事化了。她清了清喉咙,总结性发言道:“首先要肯定二蕉的责任感,先不说公家私家,如果人人将钳子带回去,车间工具就会短缺,那怎么保障正常生产?所以,招弟拿钳子回家这个事,肯定是不对的。不过呢,话说回来,都在一个厂门内,家里要用一点工具,也都是从厂里借用一下,还真没人去市区买个钳子什么的。我看这事就大事化小,招弟明天把钳子还回来,写个检讨交给我,并扣两元月奖。这事就在车间解决了,不再上报厂部了。以后大家要引以为戒。”
罗二蕉也不再异议。虽然没能弄死这只瘟女人,但至少扣掉了她的两块老钿,估计瘟女人要心疼半个月。罗二蕉深感出掉了一口恶气,脾胃肺都舒坦了许多。
回家的路上,张招弟回头看了罗二蕉一眼,罗二蕉接住了她的目光。两只女人,四目对视,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眼神里露着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