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跟淬了冰的刀子似的,刮过北坡坳里的茅草屋时,总带着呜咽般的嘶吼。
云澈把最后一块碎木炭塞进灶膛,火星子噼啪跳了两下,就蔫蔫地缩回灰烬里,连带着他冻得通红的指尖都没暖热。
“咳咳……”
里屋传来的咳嗽声细弱得像蛛丝,云澈心里一揪,顾不上擦手上的黑灰,掀开门帘就冲了进去。
土炕上的破棉絮堆里,蜷缩着个瘦小的身影。
云溪小脸埋在褪色的枕头上,露在外头的耳廓冻得发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玻璃摩擦般的杂音,胸口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
云澈伸手探向妹妹的额头,指尖触到的却不是寻常发热的滚烫,而是一种渗骨的凉,像是揣了块冰砣子。
“溪儿?能听见哥说话不?”
他放柔了声音,手指轻轻拨开妹妹额前汗湿的碎发。
云溪的睫毛颤了颤,眼缝里漏出点微弱的光,却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喉咙里发出细碎的气音,像是在应他。
云澈的心沉得更厉害了。
这怪病是三个月前缠上妹妹的。
起初只是偶尔咳嗽,村医说是风寒,开了两副草药也不见好。
后来就开始莫名发热,热得浑身烫人,却又总说冷,裹着厚被子还瑟瑟发抖。
直到半个月前,她的脸颊突然泛起青紫,呼吸也越来越弱,像是被什么东西一点点抽走了生气。
“哥……冷……”云溪的声音细若蚊蚋,小手从棉絮里挣出来,胡乱抓着空中的寒气。
云澈赶紧把妹妹的手揣进自己怀里,用体温焐着,可那冰凉像是长在了骨头里,怎么都捂不热。
“不冷了,哥在呢。”
他往炕边坐了坐,让妹妹能更靠近灶膛的方向,尽管那点热气早就被穿堂风卷没了。
视线扫过墙角的药渣堆,那是家里最后一点积蓄换来的草药,熬了三次,渣子都快熬成灰了,也没见半点起色。
门轴“吱呀”一声响,破木门被风撞得晃了晃。
云澈抬头看见王大夫背着药箱站在门口,花白的胡子上还挂着冰碴,赶紧起身迎上去。
“王伯,您可来了!”
王大夫跺了跺脚上的雪,叹着气走进来,视线刚落在炕上的云溪身上,眉头就拧成了疙瘩。
他放下药箱,从里头拿出脉枕垫在云溪腕下,枯瘦的手指搭上那细弱的脉搏,闭上眼睛凝神诊脉。
茅草屋里静得只剩下风声,云澈攥着拳头站在一旁,指节捏得发白。
他看见王大夫的眉头越皱越紧,捻着胡子的手指都在微微发抖,心也跟着一点点往下坠。
“怎么样啊王伯?”
他忍不住追问,声音都带着颤。
王大夫睁开眼,摇了摇头,收回手往药箱里收拾东西,动作慢得像是耗尽了力气。
“云澈啊,”
他开口时,声音透着一股子无奈的沙哑。
“不是老汉我推脱,你妹妹这病……邪性得很。”
云澈喉结滚了滚。
“您上次说的那味药,我再去镇上找找?哪怕……哪怕去药铺打杂抵债也行!”
“没用的。”
王大夫摆了摆手,眼神扫过四面漏风的土墙,还有云澈身上打了好几块补丁的棉袄,话里多了几分不忍。
“这不是寻常风寒,也不是肺痨。你看她这脸色,青中带紫,脉息细得像游丝,偏又浑身发凉,倒像是……倒像是五脏六腑都被什么东西冻住了似的。”
他顿了顿,从药箱底层摸出个油纸包,塞到云澈手里。
“这是最后一点暖身的草药,熬了给孩子擦擦手脚吧。别的……别白费力气了。”
云澈捏着油纸包,纸角硌得手心生疼。
他看着王大夫背上药箱往外走,风雪灌进敞开的门,卷得地上的药渣子打了个旋。
“王伯!”
他突然喊住老人,声音在寒风里抖得厉害。
“就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王大夫在门口站住,转过身时,风雪正落在他花白的眉毛上。
老人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斟酌措辞,最后才叹了口气。
“北坡坳就这点能耐,真要救命……或许得去星辉城碰碰运气。”
“星辉城?”
云澈愣住了。
那是地图上才见过的大城市,据说在千里之外,光是名字就带着金晃晃的贵气,他长这么大,连县城都没去过。
“听说那城里有座圣铠圣殿,”
王大夫往远处的雪山方向抬了抬下巴。
“殿里不光有能劈山裂石的铠士,还有懂神术的医师。前几年有个走商的从那边回来,说亲眼见着圣殿医师用金光治好过死人……就是那地方门槛高,咱们这样的人家,怕是连门都进不去。”
老人的话像颗火星子,掉进云澈冰封的心里,“噼啪”爆了个小火花。
“圣铠圣殿……”
他喃喃地重复着这四个字,突然抬头看向王大夫,眼里的光亮得惊人。
“只要能救溪儿,再高的门槛我也能爬过去!”
王大夫看着少年攥紧拳头的样子,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说什么劝阻的话,只是摇着头走进了风雪里。
门被风带上时发出沉闷的响声,云澈转身冲回炕边。云溪不知什么时候又昏睡了过去,小脸青紫得更重了,嘴唇抿成一道惨白的线。他伸手按住妹妹冰凉的小手,指腹能清晰地摸到那微弱的脉搏,像风中残烛,随时都可能熄灭。
“溪儿,哥带你去治病。”他低头凑近妹妹耳边,声音稳得不像个十四岁的少年,“去星辉城,去圣铠圣殿,咱不治好病不回来。”
云溪的睫毛颤了颤,像是听懂了。
云澈把妹妹往棉絮里裹得更紧些,转身开始翻箱倒柜。家里能称得上“家当”的,只有炕尾那个掉了漆的木箱。他蹲在箱子前,掀开盖子时,铁锈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屋里格外刺耳。
箱底铺着块褪色的红布,里面裹着他爹留下的唯一念想——一把锈迹斑斑的短刀,还有几枚磨得发亮的铜钱。云澈把铜钱揣进怀里,又把短刀别在腰上,冰凉的铁柄贴着皮肉,倒让他心里多了点踏实。
最后,他摸出藏在箱角的油纸包,里面是晒干的红薯干,这是兄妹俩过冬的口粮。他数了数,一共十二块,够路上吃几天了。
“等哥回来。”云澈最后看了眼炕上的妹妹,悄悄把那包暖身草药放在炕边,然后吹灭了屋里唯一的油灯。
黑暗瞬间涌了上来,只有窗缝里漏进的月光,照亮他清瘦却挺直的背影。拉开门的瞬间,寒风卷着雪沫子灌进领口,云澈缩了缩脖子,却没半分犹豫地踏入了茫茫夜色里。
他得先去趟镇上,把爹留下的那把老犁头卖了。虽然知道值不了几个钱,但多一文,妹妹就多一分希望。
北风还在嘶吼,茅草屋里,云溪的呼吸依旧微弱。可谁也没看见,她攥在棉絮里的小手,指节悄悄蜷缩了一下,像是在攥住哥哥那句沉甸甸的承诺。
窗外的风雪似乎小了些,云澈揣着卖犁头换来的三十文钱,脚步轻快了不少。他路过村头的老槐树时,突然想起小时候妹妹总爱爬这棵树,说是能看见南坡的野花开了没。那时候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揣了两颗星星。
“等病好了,哥带你爬更高的树。”他对着漆黑的树冠低声说,像是在跟妹妹保证,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回到家时,天快亮了。云澈推开门,借着熹微的晨光,看见云溪依旧安静地躺着,心里刚松了口气,却发现妹妹的脸色似乎又青了几分。他赶紧扑到炕边,伸手探向那微弱的呼吸——
这一次,指尖几乎感觉不到气流了。
“溪儿!”云澈的声音陡然变调,伸手去摇妹妹的肩膀,“醒醒!看看哥!”
云溪的睫毛猛地颤了颤,眼缝里露出的那点光,像是风中最后一点烛火,明明灭灭地晃了晃,又要沉下去。
云澈的心跳骤然停了半拍。他突然想起王大夫临走时的眼神,想起那句“别白费力气了”,一股寒意顺着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不行,不能就这么放弃。
他猛地站起身,冲到炕边把破棉絮往妹妹身上裹,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溪儿撑住,哥这就带你走!现在就去星辉城!”
他把妹妹小心地抱起来,小家伙轻得像捆干柴,云澈却抱得格外稳,生怕颠着碰着。
他用家里最厚的那块破毡子把妹妹裹了三层,只露出个小脸透气,然后把红薯干塞进怀里,最后看了眼这间住了十四年的茅草屋。
灶膛里的灰烬彻底凉透了,墙角的药渣子被风吹得散了一地,炕头上的破枕头上,还留着云溪刚才咳出来的一点淡红。
云澈咬了咬牙,转身抱着妹妹,一脚跨出了门。
门外的雪刚停,晨光从东边的山坳里漫出来,给光秃秃的树梢镀上了层金边。
云澈深吸一口带着雪味的寒气,怀里妹妹的呼吸虽然微弱,却还在。
他朝着星辉城的方向迈开了步子,脚印陷在积雪里,深一脚浅一脚,却异常坚定。
圣铠圣殿……不管你在多远的地方,不管你门槛有多高,我总得去试试。
云澈低头看了眼怀里妹妹苍白的小脸,脚步又快了几分。
阳光越升越高,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倔强的线,一头拴着怀里的希望,一头通向遥远的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