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凡骨寒霜

黎明前的黑暗,浓稠得化不开,带着刺骨的寒意,将蜷缩在落霞山脉皱褶里的清虚观死死裹住。万籁俱寂,连最聒噪的寒鸦也缩在冰冷的巢穴里,噤若寒蝉。唯有后山柴院那扇饱经风霜的破旧木门,发出一声艰涩刺耳的“吱呀”,仿佛不堪重负地呻吟着,被一道单薄的身影艰难地推开一条缝隙。

陈浊挤了出来。十二岁的少年,身形却比同龄人瘦小一圈,像根没长开的豆芽菜,裹在一件明显过大、洗得发白、打了好几块深灰补丁的旧道袍里。寒风如同无数淬了冰的细针,瞬间穿透单薄的布料,狠狠扎进他裸露的皮肤。他猛地一个哆嗦,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碰撞,双臂本能地死死环抱胸前,试图汲取一丝可怜的暖意。但那寒意如同跗骨之蛆,直往骨头缝里钻,冻得手脚都麻木起来。

呼出的气息在面前凝成一团浓白的雾,转瞬又被凛冽的寒风撕扯得无影无踪。他抬头望天,东方天际吝啬地不肯泄露一丝鱼肚白,只有几颗疏星冷漠地钉在墨蓝色的穹顶之上,散发着微弱而遥远的光。时辰尚早,整个道观还沉浸在死寂的沉睡中。但陈浊不敢有片刻耽搁。柴房里,今日供整个道观生火做饭所需的柴火,还差了大半。这任务,是他这个“废物”每日必修的功课。

柴垛旁,一把锈迹斑斑、斧刃钝得几乎能当锤头使的柴斧,歪斜地插在冻得如同铁石般梆硬的泥地里。陈浊走过去,弯下腰,双手握住那粗糙冰冷的木质斧柄,用力一拔。入手沉重异常,那冰凉粗糙的触感摩擦着他掌心新裂开的冻疮,传来一阵细密的刺痛。他摊开手,借着微弱的星光低头看去。几道新鲜的裂口横亘在冻得红肿的手背上,渗着淡淡的血丝,与早已结成厚厚硬痂的旧伤痕犬牙交错,描绘着他十年的艰辛。

他对着冻僵麻木的双手狠狠哈了几口带着体温的白气,又用力搓了搓,直到掌心传来一点点迟钝的麻热感。然后,他走到一根足有他大腿粗细、表皮冻得发亮的硬木柴前,深深吸了一口凛冽刺骨的空气,仿佛要将全身的力气都吸进肺腑。他双臂肌肉紧绷,将那把钝重的柴斧高高举过头顶。

“嘿!”

一声短促的吐气,带着少年人尚未变声的稚嫩,却又透着一股子被生活磨砺出的执拗狠劲。钝斧裹挟着风声,沉重地落下,狠狠砸在冻得如同铁石般的硬柴上。

“铛!”

一声沉闷刺耳的撞击声骤然在死寂的院落里炸开,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陈浊只觉双臂被一股巨大的反震力道撞得剧痛发麻,虎口仿佛要裂开一般。而那根硬柴,仅仅在表面崩开一小块木屑,留下一个浅浅的白印,兀自岿然不动。

寒气似乎更重了,无孔不入地钻进他单薄的衣衫和骨头缝里。陈浊咬紧牙关,腮帮子绷出清晰的线条,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没有片刻停顿,仿佛与那根顽柴有深仇大恨,再次将斧子高高举起。

“铛!”“铛!”“铛!”

一下,又一下。单调、沉重、仿佛永无止境的撞击声,成了这黎明前唯一固执的、对抗着死寂的节奏。汗水很快从他额角、鬓边渗出,在刺骨的寒风中迅速变得冰凉,如同冰冷的蚯蚓,顺着脸颊蜿蜒流下,带来一阵阵令人战栗的寒意。每一次挥臂,每一次砸落,都牵动着全身早已酸痛僵硬的肌肉,消耗着他本就所剩无几的气力。手臂沉重得如同灌满了冰冷的铅水,每一次举起都伴随着骨骼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冻僵的手指几乎要失去知觉,麻木感顺着小臂不断向上蔓延,侵袭着他的肩膀和脖颈。

就在他感觉手臂快要彻底失去控制,那沉重的斧头几乎要脱手坠落的刹那——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暖流,毫无征兆地在他心口位置悄然浮现!

那暖意微弱得如同寒夜里一点将熄的烛火,仿佛随时会被周遭彻骨的严寒扑灭。但它又是如此真实,带着一丝奇异的、难以言喻的生机,顽强地贴着他的皮肤,透过那层薄薄的旧道袍,缓缓渗入心口深处。

陈浊挥臂的动作猛地一滞!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捏了一下。这感觉……又来了!

他几乎是本能地腾出左手,飞快地探入自己道袍的内襟。指尖立刻触碰到一个熟悉的、硬硬的方角——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掏出来,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书册边缘磨损得厉害,毛糙卷曲,封皮早已泛黄发脆,上面用劣质墨汁歪歪扭扭写着三个勉强能辨认的墨字:《引气诀》。书页间蛀痕遍布,密密麻麻,像是被岁月和虫豸啃噬了无数次,诉说着它的年久失修和被遗忘的命运。

这本被虫蛀得千疮百孔的《引气诀》,是每个清虚观入门弟子人手一本的“启蒙读物”。内容粗浅至极,无非是最基础、最笨拙的感应天地灵气、引气入体的法门。观里的师兄们,即便是资质最鲁钝的,三个月也足以引气成功,正式踏入炼气期的门槛。唯有陈浊,捧着这本破书,整整十年!

十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对着这册破烂玩意儿打坐、冥想、感应……结果呢?

“天生经脉淤塞,灵气难通,朽木不可雕也!”当年负责查验新弟子根骨、面容冷峻的三师叔,只摸着他的手腕骨探查了片刻,便冷冷地丢下这句如同寒冰般的判词,眼神里的嫌恶如同在看一块甩不脱的、粘在鞋底的烂泥。

“废物陈浊”,这顶屈辱的帽子,从他六岁踏入清虚观那天起,就牢牢地、沉重地扣在了他稚嫩的头上,再也摘不下来。十年光阴流转,足以让最初的嘲笑变成深入骨髓的习惯,让鄙夷的目光变成理所当然的空气。师兄们早已不再关心他是否还在尝试引气。在他们眼中,这个小师弟唯一的价值,大概就是劈柴、挑水、清扫庭院这些粗重活计干得格外卖力,力气也确实比刚来时大了不少——这在他们看来,不过是愚笨之人靠着卖死力气练出的蛮牛劲罢了,与真正的仙道修为,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天堑鸿沟。

只有陈浊自己知道,每一次当他耗尽全身力气去劈砍那硬如铁石的柴火,每一次当他咬着牙挑着沉重的水桶蹒跚走在崎岖陡峭的山路上,每一次当汗水如同小溪般浸透他破旧的道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那本被他贴身珍藏、几乎从不离身的《引气诀》,心口的位置,总会传来这样一丝微弱却无比顽固的暖意。

十年如一日,从未断绝,如同黑暗中的一点微光,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信念。

他曾无数次在夜深人静时,借着从破窗棂透进来的惨淡月光,偷偷翻看这本破书,试图找出这奇异暖意的源头。书页被他翻得毛了边,卷了角,几乎要散架,里面那些歪歪扭扭、简陋至极的引气路线图,他闭着眼睛都能清晰地描摹出来。可除了这些早已烂熟于心的粗浅法门,再无其他。唯有书的最后几页,画着几幅极其古怪、扭曲到近乎诡异的人体姿势图。线条简陋粗糙,没有任何文字说明,姿势也异常别扭,甚至严重违反人体常理,像是某种远古部落难以理解的祭祀舞蹈,又像是顽童信笔涂鸦出的怪物姿态。

起初,陈浊只当是哪个无聊的前辈随手画上去的鬼画符,或是书页残缺破损导致的错乱图像。直到有一次,他被罚劈了整整一天柴,累得浑身骨头像是散了架,几乎虚脱。鬼使神差地,也许是绝望中的一丝不甘,他照着那最后一页画得最扭曲、最痛苦的一个姿势,极其艰难地、龇牙咧嘴地摆了一下。就在他身体扭曲到极限,感觉筋肉都要被生生撕裂、关节都在发出抗议的瞬间,心口那本《引气诀》传来的暖意,竟猛地强烈了一丝!

虽然只有微不足道、几乎难以察觉的一丝,却如同沉沉黑夜中骤然划过的一道惊雷,瞬间照亮了他那被绝望和灰暗填满的心田!

从此,这本破书最后那几页无人问津、被视作废纸的“鬼画符”,成了他深埋心底、绝不示人的最大秘密。白天,他是任人驱使、呼来喝去的“废物”杂役;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时,他便是这柴院冰冷月光下,对着虫蛀图谱,一遍遍艰难地、痛苦地扭曲着身体,与孤独和剧痛为伴的执着练习者。

此刻,心口那熟悉的暖意如同微弱的火种,在凛冽的严寒中顽强摇曳,却奇迹般地驱散了他四肢百骸里沉积的麻木与深入骨髓的寒意。一股新的力量,仿佛从疲惫不堪的骨髓深处被挤压出来,带着一丝灼热感,注入他酸软剧痛的手臂。陈浊眼中闪过一丝微光,那是混杂着十年积累的痛苦、此刻身体的疲惫,却又无比坚韧、无比坚定的光芒。他不再犹豫,双手重新握紧那冰冷沉重的斧柄,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再次狠狠劈向那根顽固的硬柴!

“咔嚓!”

这一次,钝重的斧刃竟深深嵌入木柴之中,发出一声远比之前清晰、令人振奋的裂响!虽然斧刃依旧钝得可怜,远不能一斧两断,但比起之前只在冻硬的表面留下一个白印,已是天壤之别!

一丝几乎不可察的弧度在陈浊紧抿的嘴角边一闪而逝。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奋力拔出斧子,冰凉的木屑溅到脸上也浑然不觉,准备再次发力。

“铛——!”

就在这时,一声宏亮悠长、仿佛能穿透灵魂的钟鸣骤然撕裂了清虚观上空的寂静,如同无形的波纹,回荡在黎明前的落霞群山之间,久久不息。

早课时辰到了!

陈浊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他立刻丢下柴斧,冰冷的斧头砸在地上发出闷响。他顾不得满手的冻疮被震裂渗出血丝,顾不得汗水混着泥灰的狼狈,更顾不得那根只劈开一小半的硬柴,拔腿就朝着道观前殿的方向,发足狂奔而去!

破旧的草鞋踩在冰冷坚硬、布满碎石和冻土的泥地上,发出急促而慌乱的“啪嗒啪嗒”声响。单薄的身影在昏暗的晨光中,像一只被惊飞的、惶急的瘦鸟,朝着那象征着清规戒律的殿堂亡命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