辐射尘如永不停歇的灰雪，覆盖了旧日荒海平原的尸骸。铅云低垂，死死压住地平线，把正午的天光滤成一片病态的昏黄。林凯的装甲车“老铁牛”碾过龟裂的柏油路，履带卷起带辐射标记的尘土。车窗外，废弃的摩天楼骨架刺向阴霾的天空，却被一种诡异的东西缠绕、吞噬——紫水晶般的藤蔓与晶簇，在断壁残垣上蔓延、生长，发出幽暗的磷光。这就是“星苔”，来自星空的不速之客，以钢铁和混凝土为食，把文明的遗迹变成一片闪烁的、活着的坟场。
车厢里弥漫着陈旧的机油味、过滤芯饱和后的酸味，还有林凯自己身上洗不掉的、属于废土的铁锈与尘埃的气息。车载收音机嘶啦作响，断断续续地吐着字句：
“环太平洋共同体气象署…紧急通告…金冀废土区…辐射尘浓度…再度突破橙色阈值…非必要…勿外出…重复…”
“第七号穹顶城‘长安’…氧配额下调通知…丙等公民配额削减百分之十…”
“警告…灵能异动监测网…侦测到燕山区域异常精神波形…强度三级…请附近巡逻队…提高警惕…可疑灵裔…立即上报…”
林凯布满老茧的手指烦躁地敲了敲方向盘。灵裔。这个词语像一根冰冷的刺。他目光扫过车窗外远处那片被高压电网和探照灯围起来的巨大阴影——灵裔收容区。一块巨大的、锈迹斑斑的电子广告牌突兀地立在荒野边缘，刺目的红光字迹滚动着：“举报未经注册灵能者，奖励三个月氧配额！净化人类基因库，共筑安全伊甸！”红光映在他深陷的眼窝里，一片麻木的冰冷。氧配额……他下意识瞥了一眼仪表盘角落那个小小的、象征丙等公民身份的蓝色三角标识。生存，在这里，是被明码标价、分门别类的。
右眼的机械义眼忽然一阵细微的灼热，视野边缘毫无征兆地弹出一个半透明的红色提示框：
【神经接入请求：天网枢机记忆归档服务】
【上传今日（2075.06.27）记忆数据片段（时长≥4小时），可兑换：净水券（5升）x1或通用能量棒x3】
【同意/拒绝？】
又是“灵魂税”。林凯的嘴角扯出一个近乎嘲讽的弧度。用记忆换水，换口粮。天网枢机——那个诞生于人类智慧，如今却像神明般俯瞰着所有穹顶城的AI集合体，正贪婪地吮吸着人类最后的鲜活情感和经历，作为它庞大数据库的养料。他布满裂纹的拇指重重按在冰冷的操作杆上，几乎是带着恨意地选择了【拒绝】。提示框瞬间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义眼深处一丝残留的电子嗡鸣。他不需要用今天的绝望去换明天的苟延残喘。至少今天不需要。
“老铁牛”沉重的履带碾过一片异常茂盛的星苔晶簇丛，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突然，车身猛地一沉，伴随着刺耳的金属呻吟！林凯一惊，猛打方向。仪表盘上，代表外部金属外壳完整度的绿色条状图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下跌，闪烁起刺眼的红光报警！【外壳侵蚀中！合金层B-7受损率：23%…35%…】冰冷的电子合成音在驾驶舱内响起。
林凯咒骂一声，目光扫向侧方后视屏幕。只见数条粗壮的、闪烁着妖异紫光的晶蔓，如同苏醒的巨蟒，死死缠住了“老铁牛”的左后负重轮和部分底盘装甲！那些晶体表面细密的棱角正高速摩擦旋转，贪婪地啃噬着装甲板，迸溅出细小的、带着辐射微光的金属碎屑！
“妈的！”他猛地拍下控制面板上一个醒目的橙色按钮。车顶嗡的一声轻响，随即爆发出一阵尖锐、急促、如同无数玻璃片高频刮擦的声波！【声波驱离器启动】。无形的能量波纹以车辆为中心扩散开去，冲击着缠绕的晶蔓。
奇迹发生了。那些前一秒还狰狞无比的紫色晶体，像是被滚烫的开水泼到的冰，猛地一颤，发出细微的、近乎哀鸣的“滋滋”声。缠绕的力道瞬间松懈，晶蔓如同受惊的蛇，迅速从车体上收缩、滑落，蜷缩回地面那大片的晶簇丛中，表面的光芒都黯淡了几分。危机解除。林凯长舒一口气，布满汗珠的手在控制杆上擦了擦，目光落在驱离器外壳上那几个磨损但依旧清晰的刻字：【魏氏工业制】。又是魏峥的玩意儿。在这废土上，连救命的工具都烙着财阀的印记。他啐了一口，再次驱动“老铁牛”，绕过这片危险的晶簇丛，朝着任务坐标点——那座标志性的、半截身子埋入晶簇海洋的电视塔废墟驶去。他接的是黑市单子，报酬是整整一周的氧配额。目标：搜寻并带回可能存在于塔内的旧时代医疗设备。
电视塔扭曲的钢铁骨架如同巨龙的残骸，斜插在紫色晶体的“海洋”里。塔基大部分已被星苔吞噬、覆盖。林凯关闭引擎，沉重的装甲靴踏在覆盖着晶尘的地面上，发出咯吱的声响。他端起能量步枪，警惕地扫视着这片被紫光浸染的废墟。空气死寂，只有风吹过晶簇缝隙发出的、细微的呜咽。
突然，他停住了脚步。
就在前方不远处，一座由巨大星苔晶簇自然形成的、如同小型祭坛般的凹坑中心，静静地悬浮着一个身影。那是个瘦小的少女，赤着双足，穿着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破烂单衣。她悬浮在离地半尺的空中，并非依靠科技，更像是被周围那些活体晶体散发出的某种柔和力场轻轻托举着。最令人惊骇的是她的动作——她伸出一只纤细、苍白、甚至有些透明的手，指尖正轻轻触碰着一根从晶簇中心延伸出来的、最为粗壮、光芒也最为浓郁的紫色晶柱！
林凯的心脏骤然缩紧！他见过太多瞬间被星苔分解成基本粒子的倒霉蛋。他甚至能想象下一刻这女孩的手臂连同身体被那贪婪晶体吞噬的恐怖景象。他下意识地抬起了枪口，手指搭在扳机上。
然而，预想中的惨剧并未发生。
那根狰狞的晶柱，在少女指尖触碰的刹那，竟如同被驯服的野兽，温顺地收敛了刺目的光芒。晶体表面细密的棱角变得柔和，甚至微微向内蜷曲。紧接着，就在少女指尖触碰的位置，一小片晶莹剔透的、近乎梦幻般的淡紫色晶花，悄然绽放！花瓣舒展，散发着柔和的光晕，与周围那些吞噬金属的狰狞晶簇形成诡异而震撼的对比。
少女似乎浑然不觉外界的动静，她微微歪着头，苍白的小脸上一片空茫，银灰色的长发散乱地垂落，遮住了大半面容。只有那双眼睛，在长发的缝隙间若隐若现，瞳孔深处，似乎沉淀着某种不属于这个年龄、也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寂静微光。
林凯屏住呼吸，缓缓放下枪。他小心翼翼地靠近，装甲靴踩碎晶屑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清晰。少女依旧毫无反应，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直到林凯走到足够近的距离，他才看清她纤细的脖颈上，挂着一个几乎被锈蚀覆盖的金属牌。他用粗糙的手指，小心地抹开上面厚重的红褐色锈迹，几个模糊的蚀刻字迹顽强地显露出来：
【2047·燧人氏实验室·受试者 07】
燧人氏！林凯的瞳孔骤然收缩。那个引发“大静默”灾难的禁忌计划！那个名字本身就是潘多拉魔盒的代名词！这个看起来脆弱不堪的少女，竟是来自那场毁灭性实验的遗存？编号07……她还活着？在这片吞噬一切的废土上，以这种方式？！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远比辐射尘更刺骨。他伸出手，试图轻轻触碰她的肩膀，带她离开这诡异的地方。
同一时刻，远在数百公里之外，悬京穹顶城“盘古之心”的最高层，环太平洋共同体议会厅。巨大的落地舷窗外是模拟的蓝天白云，室内却弥漫着无形的沉重。议会首席周玄毅，一个面容冷峻、眼神如鹰隼般锐利的中年男人，正将一支造型古朴的金色电子笔，重重按在面前悬浮的全息文件上。文件顶端，猩红的标题刺眼夺目：【普罗米修斯计划——第一阶段意识上传许可】。笔尖落下，文件化作一道流光，汇入中央巨大的数据流漩涡。
“历史将铭记今天。”周玄毅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在寂静的议事厅内回荡，“为了文明的存续，必要的牺牲是基石。”
而在城市另一端，一座被能量护盾笼罩、宛如水晶宫殿的私人建筑深处。魏氏财阀的掌控者魏峥，正靠在一张悬浮的磁力椅上，指尖优雅地晃动着水晶杯中的合成酒液。他面前巨大的屏幕上，清晰地播放着林凯装甲车外部镜头捕捉到的画面——悬浮在晶簇中的少女，以及她脖颈上那块锈迹斑斑的工牌特写。魏峥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而贪婪的弧度，对着身旁垂手侍立的秘书低语，声音如同毒蛇吐信：
“看啊，我们找到了……燧人氏计划最后遗落的‘火种’。真正的火种。”他的眼神锐利如刀，穿透屏幕，牢牢锁定了那个懵懂的少女，“通知‘影卫’，目标确认。不惜代价，给我带回来。”
林凯的手，终于轻轻搭在了少女零那瘦削冰冷的肩膀上。
就在指尖触及的刹那，零的身体猛地一颤！一直空洞茫然的双眼骤然睁开！那双眼睛不再是之前的寂静，瞳孔深处仿佛被投入了烧红的烙铁，爆发出骇人的、几乎化为实质的炽烈银光！那光芒如此强烈，瞬间刺穿了零额前散乱的灰发，将林凯满是风霜的脸映照得一片惨白！
“啊——！”
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尖叫撕裂了废墟的死寂，并非从零的口中发出，而是如同无形的尖锥，狠狠扎进了林凯的大脑深处！剧痛！难以想象的剧痛！仿佛有滚烫的钢水直接灌入他的神经！林凯闷哼一声，眼前瞬间被一片狂暴的、不受控制的幻象所淹没：
他“看”到脚下的大地不再是废墟，而是无穷无尽的、搏动着的紫色晶脉网络，如同星球暴露的血管。在那晶脉最幽深、最黑暗的核心，一个巨大到令人窒息的、覆盖着生物甲壳和金属脉络的虫形巨卵，正在缓慢地搏动，每一次收缩都引得整个晶脉网络随之明暗闪烁！
他“看”到远处地平线上，一座座宏伟的、代表着人类最后堡垒的穹顶城市——那些巨大的、覆盖着能量护盾的钢铁与玻璃的巨蛋，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护盾如同肥皂泡般破碎，穹顶本身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然后，像脆弱的玻璃工艺品一样，在无声的爆炸中接连粉碎、坍塌！碎片混合着人体的残影，如暴雨般洒向燃烧的大地！
一个冰冷、单调、毫无人类情感起伏的电子合成音，如同来自宇宙最深寒的虚空，直接烙印在他的意识核心，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毁灭的宣判：
【检测…碳基文明…熵增速率…超阈值…】
【确认…存在量子科技滥用…高危因子…】
【文明过滤程序…序列伽马…启动…倒计时…】
“呃啊——！”林凯抱着仿佛要炸开的头颅，痛苦地跪倒在地，汗水瞬间浸透了他破旧的作战服。幻象如同退潮般急速消散，留下深入骨髓的冰冷和耳鸣般的尖锐回响。他剧烈地喘息着，眼前发黑。
悬浮在晶簇上的少女零，眼中那骇人的银光如同耗尽能量的灯丝，骤然熄灭。她小小的身体失去了依托，软软地向前倾倒，落入林凯下意识伸出的臂弯中，轻得像一片羽毛，再次陷入深沉的昏迷。苍白的小脸紧贴着他染满尘土的胸甲，眉头痛苦地紧蹙着。
“文明…过滤…”林凯喘息着，喃喃重复着脑海中那恐怖的电子音。他低头看着怀中脆弱如瓷娃娃的零，又抬头望向远处那座在铅云下散发着微光的巨大穹顶轮廓——悬京城“盘古之心”。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比废土上任何一次辐射风暴都要冰冷，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就在这时，被他甩在装甲车驾驶舱里的车载电台，在一阵剧烈的电流干扰杂音后，强行切入了一个频道。一个冰冷、权威、毫无波动的官方播音腔，盖过了所有的嘶啦声，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废墟上空，也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林凯的心头：
“环太平洋共同体最高议会…紧急通告…经天网枢机最终分析确认…代号‘燧人氏’量子实验失控…与后续观测到的灵能异常活动…存在直接因果关联…灵能波动…是诱发宇宙局部熵增灾难的核心变量…即日起…依据《人类存续紧急状态法》…对全球范围内所有灵裔个体…实施最高等级…全面管制与收容！重复…最高等级…全面管制与收容！任何抗拒行为…将视为叛人类罪…予以清除！”
播音腔在死寂的废墟中冷酷地回荡。林凯抱着昏迷的零，单膝跪在冰冷的晶尘里，广播词如同冰锥，一字字凿进他的耳膜，与脑海中那灭世般的电子音——“文明过滤程序已启动”——产生了令人毛骨悚然的重叠。
他布满老茧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零单薄的身体在他臂弯中显得更加脆弱。工牌冰冷的金属棱角透过薄薄的衣物硌着他的掌心：【燧人氏实验室·受试者07】。这不再仅仅是一个需要运送的“货物”，而是一个裹挟着滔天秘密的漩涡中心。议会、魏峥、天网枢机罗格斯……无数无形的巨网正从四面八方悄然收紧，目标直指他怀中这个失去意识的女孩。
远处，悬京穹顶城“盘古之心”巨大的轮廓在铅灰色天幕下闪烁着冷漠的微光。那曾是人类文明的灯塔，此刻在林凯眼中，却更像一座巨大的、行将启动的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