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爷爷的馄饨

第1章 爷爷的馄饨

爷爷的声音在烟气里浮着,像灶膛里将熄未熄的灰烬:“这馄饨啊,叫‘魂吞’。亡人吃了阳间这口热乎气,才好干干净净上路,顺顺当当投胎。”

回想着爷爷的话语,馄饨担子沉甸甸压上肩头——祖传的紫竹扁担被岁月磨得温润,两端悬着的旧木桶盛着烟火,也盛着阴阳两界之间一条模糊的小路。

这一夜,寒气浸骨。

街巷空寂,我放下担子,引燃小泥炉。炉火“哔剥”轻响,铜锅里清水渐沸,细密的气泡翻滚着,搅碎了一锅冷月。木盖轻揭,白汽猛地腾起,瞬间模糊了眼前的世界,又丝丝缕缕消散于寒夜。就在那雾气稀薄处,一个影子无声显现,坐在摊前的小竹椅上。

是爷爷。

我双手猛地一颤,刚捏好的馄饨险些滑落。他穿着入殓时的旧棉袄,肩头还蹭着一点熟悉的炉灰,面容却是我从未见过的年轻清晰,唯有眼神依旧,盛着望不到底的、温厚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他微微点头,唇角牵起一点极淡的笑意,像薄雾拂过水面。

我喉头滚动,咽下翻涌的酸涩,手指却稳了下来。舀汤,下馄饨。那薄如蝉翼的面皮裹着粉嫩的肉馅,在滚水中沉浮、舒展、熟透,宛如一朵朵瞬间绽放又沉落的白色小花。热汤浇上去,清亮的汤底载着馄饨,撒上细碎的葱花和虾皮,最后点上几滴香油——所有步骤,都是他粗糙的大手,在无数个晨昏里,一遍遍教会我的。

青花碗端到他面前。他没有动,只是深深望着那袅袅上升的热气,仿佛要吸尽人间最后一口暖意。半晌,他伸出近乎透明的手,极轻、极缓地端起碗。他并不真的啜饮,只是深深凝望着汤面,碗中蒸腾的白汽温柔地漫过他不再有实体的面庞,那氤氲之中,他眉宇间沉积了一生的风霜与牵挂,竟似被这阳世的水汽悄然拂去、融化。他周身那层挥之不去的、属于幽冥的滞重阴寒,也在这碗人间烟火前,无声地淡薄、稀释了。

碗底那枚我习惯放下的、为亡魂备下的黄铜钱,在清汤里隐约可见。爷爷的目光掠过那枚铜钱,最终落在我脸上。没有言语,但那目光重逾千钧,沉甸甸地压过来,又暖融融地托住我——那里面是托付,是告别,是终于可以放下的释然。

“爷……”我忍不住叫出了声。

可他温润地向我摇了摇头。

“阴阳隔开的是人气儿。别言语,温暖得送他最后一程,才是我们应该做的。”

我想起他曾经的嘱托,眼睛蓦地被蒸汽熏得湿润了。

他放下碗,青花碗底空空如也,连汤也干了,仿佛从未盛过什么。只有那枚铜钱,沉静地卧在碗底,泛着冷硬的光泽。竹椅上的身影开始变淡,像被风吹散的烟,融进更深的夜色里。临走前,他又一次回头,那目光穿透寒夜的雾气,深深烙进我眼底,然后,彻底消散。

炉火渐弱,寒意重新聚拢。我独自守着空荡的馄饨担子,指尖触到碗边,竟还残留着一丝奇异的、不属于这冬夜的温热。远处传来第一声隐约的鸡鸣,天边渗出极淡的青白色。

我慢慢收起那枚沉甸甸的铜钱,指尖一片冰凉,心口却堵着一团无法言喻的暖与涩。

肩上的担子依旧沉重,但里面盛装的东西似乎悄然变了。那重量不再是紫竹扁担的实感,而是从此有了魂灵的嘱托,在每一个雾气弥漫的黎明,催促我拨旺炉火,等待下一缕需要慰藉的孤魂,在袅袅热气中,咽下人间最后一口暖意,安然踏上归途。

空寂的街角,仿佛仍有竹椅微不可闻的轻响,应和着铜钱落入碗底那一声渺远的清音——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