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理发店里的星星(4)

小店的门紧闭着,里面似乎透出隐约的灯光。奇怪的是,后墙对着河边的那扇小窗却糊上了一层深色的纸壳板,把唯一泄光的地方堵得严严实实。这么早就遮窗了?王梅眉头习惯性地一皱,白天里那些对石月亮的好感瞬间被职业的疑虑冲淡了几分。这举动本身,就像是在夜幕降临前匆忙拉上了一层沉默而可疑的帘幕。

王梅没停车,车轮继续向前滚动,心里却把这个反常的细节刻进脑海。

她得去看一看。晚饭后的小型巡逻碰头会结束,王梅披着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单独行动。她换了身利落的便装,刻意绕到了远离理发店正门方向的河岸。野草疯长,掩盖着泥泞的小路。她像一只暗夜里的猫,悄无声息地接近着那堵后墙,小心翼翼地将自己掩藏在几丛比人还高的蓖麻阴影里。她的位置,刚好看得见那扇已被纸壳彻底封死的小窗下方,那一点从缝隙里溢出的微弱光线。

里面没有想象中男人浑浊粗俗的笑语或低语。隔音极差的薄木板墙完全挡不住屋里的动静,清晰得如在耳畔。是剪刀的声音。“咔嚓——咔嚓——”,锋利、精准、充满节奏感,一下接着一下,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响亮。

接着是一个年轻的、显然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飘的女声,带着峡谷州特有的圆润腔调:“哎哎哎!月亮你看这样剪……对吗?我……我总怕剪豁了口子!”

“不对。”石月亮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决断,“萍萍你太紧张了。你看我剪子动的时候,左手手指捏发片要平,轻轻提起来一点点,喏,像这样……稳住手腕!”伴随着她清晰的指示,剪刀锐利的“嚓嚓”声重新响起,干脆利落。

过了一会儿,那个叫萍萍的声音又响起来,带着点泄气:“唉……怎么你剪出来就整整齐齐,我这……狗啃一样!客人看了不会骂人啊?”

沉默了一下,然后是石月亮的声音,依旧平稳,没有焦躁:“才练几天就想比我强?想得美!我跟我阿叔学了三年!”她似乎笑了笑,“多剪!多练!怕挨骂就更要多练!你以为城里的理发师傅手艺是天生的?”紧接着,又是一阵节奏分明的咔嚓声,密集得如同夏夜的骤雨打在芭蕉叶上。

王梅后背贴着冰凉湿润的蓖麻杆,粗糙的叶片蹭着她的手臂。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凝神听着。这声音持续了很久,几乎没有间断。只有剪刀无休止的开合声,间或夹杂着两个女孩压低的讨论,是刀口的角度,是头发的分区,是对着镜子调整手势发出的细小杂音……一切都指向一个事实:训练。

汗水顺着王梅的鬓角滑下,痒丝丝的,粘住了几缕头发。她胸臆间那股闷堵的、职业性怀疑的气团,在暗夜里这些细碎却异常真实的声音中,像是被这持续不断的“咔嚓咔嚓”一点点切开了、磨碎了。一种极难言喻的潮水漫涨起来,淹过了心头某个刚硬的地方。那潮水复杂,沉甸甸的,带着敬意?歉意?或是对自己固执偏见的汗颜?她悄然转身,消失在更深沉的夜色里,像来时一样无声无息。但那持续不断的剪刀声,似乎追着她,在脑海里回响不歇。

几天后的傍晚,天空被沉沉的铅灰色云团遮着,一丝风也没有,空气又湿又重,闷得人喘不过气,似乎随手拧一把就能滴下水来。王梅骑着车刚从城南巡查回来,汗水黏湿的后背衣衫紧贴着皮肤,很不舒服。路过镇中心老百货公司楼下那片自发形成的小夜市时,一股浓烈的葱油香味裹挟着炸臭豆腐的特殊气息扑鼻而来。摊位上的小灯泡一个接一个点亮,如同骤然钻出黑暗的星星。

王梅犹豫了两秒钟,还是把车停在路边。一天的奔忙,午饭还是对付过去的,肠胃早已空空如也,发出无声却固执的抗议。她的目光掠过熙攘嘈杂的人流,锁定了转角那家兼卖煮物和快餐的小店。

“大姐,一份青椒肉丝盖饭,打包!”她掀开油腻腻的塑料门帘,熟悉地报菜名。

在等饭的间隙,王梅随手拨开一叠空餐盘,靠在油渍麻花的灶台边上,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店里几个正在拼桌吃饭的年轻女工。她们的脸上挂着下班的疲惫,却仍旧是叽叽喳喳,小摊摊的烟火气让她们暂时放松下来。

其中两个姑娘的脸王梅有点印象,似乎就是平安新村出租屋那边的住户。其中一个短发姑娘扒了一口蛋炒饭,声音带着点午休时秘密分享的兴奋劲儿:“哎,我跟你们说,河边那个……就新开那个月亮理发店!你们知道不?”

王梅耳朵里那根关于“月亮”的神经倏地绷紧了。

另一个圆脸姑娘立刻接话:“那家啊?听说剪头挺便宜的。咋了?”她用筷子尖点着桌面。

短发姑娘环顾了一下,压得更低了:“便宜是便宜!但……你没听人家说啊?”她顿了顿,像是在努力组织语言,“她那地方!那位置!开在那么个犄角旮旯的破河边……还整天把后窗挡得死死的!你说要是规规矩矩剃头,怕什么见光啊?”

“啊?”圆脸姑娘明显吃了一惊,嘴巴微微张开,饭粒挂在嘴角忘了擦,“那……那是偷偷做那个的吧?真看不出!那个叫月亮的姑娘,看起来挺老实的样子啊!”她眼神里带着点兴奋又有点鄙夷的复杂光芒。几个邻座埋头扒饭的姑娘也侧过脸,无声地竖起了耳朵。

王梅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扯了一下,一股冰冷中夹杂着烦闷的情绪猛地窜升,直冲到喉咙口。这些闲言碎语,如同街角泼出的污水,廉价却极富粘着性和杀伤力。她几乎能想象石月亮得知后的惊慌和无措。

就在这时,小店角落里一个单薄的身影猛地站了起来,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王梅看过去,心脏猛然一缩——是石月亮!她显然来得更早,大概已经默默地听着有一会儿了。面前一碗清汤寡水的素面几乎没动。她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紧紧抿着,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那双平日里温顺如同潭水的眼睛,此刻却像燃着两簇幽暗的火焰,直直地、无声地投向刚才谈话的中心!眼神里有痛苦、有愤怒、有被硬生生剥开伪装的屈辱,还有一丝……王梅第一次在她身上看到的、冰一样冷的倔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