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剑骨

寒岁山的夜,风雪暂歇。一轮冷月悬在玄冰峰顶,清辉洒落,将整座山峰映照得如同巨大的水晶。

陆隐盘坐在自己洞府深处的寒玉台上,周身气息几近于无。

他并未入定,而是在运转那门奇特的功法——意识如细密的罗网,在识海中铺展开来,将白日里与长乐饮酒、交谈乃至周遭风雪带来的细微因果扰动,一丝一缕地梳理、抚平、隔绝。这是他的修行,日复一日,如同匠人打磨顽石,追求的是心湖澄澈,不染纤尘。

然而今夜,这“顽石”却罕见地感受到一丝难以抚平的涟漪。洞府外,隔着厚厚的玄冰岩壁,隐隐传来剑器破空的锐鸣,以及……压抑不住的、带着醉意的长啸。

陆隐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长乐这家伙,又在枯剑潭发酒疯了。

枯剑潭位于寒岁山后山一处背阴的山坳。潭水终年冰寒刺骨,潭边寸草不生,唯有一块巨大的、布满纵横交错深刻剑痕的黑色卧石。那是玄溪道人当年练剑的地方,也是他剑心破碎后,再未踏足的禁地。如今,却成了长乐宣泄情绪的唯一去处。

陆隐无声地出现在潭边一块凸起的冰岩上。月光下,枯剑潭如同一块巨大的墨玉,倒映着冷月与星子。潭边,长乐的身影正在舞动。他没有拔剑,只是以指代剑,身形踉跄,步伐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剑指过处,凌厉的剑气撕裂冰冷的空气,发出尖锐的呼啸,在潭边坚逾精钢的玄冰岩上留下道道白痕。

“哈!凤齐茗!再来!你的鸣凤神凰…嗝…不过如此!”长乐醉眼朦胧,口中呼喝着故友的名字,剑指却愈发狂放不羁。伤剑的惨烈,死剑的决绝,在他醉后的剑意中肆意流淌,搅动着潭边沉寂的空气。他脚下不稳,一个趔趄,剑指猛地向下一划!

嗤——!

一道凝练如实质的灰白色剑气脱指而出,并非斩向岩石,而是直直劈入那深不见底、冰寒死寂的枯剑潭!

嗡!!!

潭水并未炸开。那道蕴含着“死剑”意韵的剑气,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便悄无声息地沉了下去。整个枯剑潭,仿佛活了过来!

潭水中心,一点幽暗的光芒骤然亮起,迅速扩散、旋转,形成一个深邃的漩涡。漩涡深处,不再是墨玉般的潭水,而是翻滚起粘稠、污浊、散发着浓郁腐朽与死亡气息的灰黑色雾气!雾气之中,无数扭曲痛苦的怨魂虚影挣扎嘶嚎,更有一股令人心悸的、源自九幽深处的冰冷召唤之力弥漫开来!

长乐醉意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异变惊散了大半!他踉跄后退,死死盯着那潭中漩涡,脸色煞白。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那漩涡深处弥漫出的死气,与他识海深处、与虚空渡遭遇的那缕阴毒气息,同源同质!是死府的气息!

更让他心神剧震的是,在那翻滚的灰黑死气深处,隐约浮现出一道模糊的女子身影!素衣染血,青丝散乱,看不清面容,却带着一种刻骨铭心的熟悉与哀伤!她似乎正被无形的力量拖拽着,沉向那漩涡的最深处,向他伸出一只苍白的手!

“阿…阿瑶?!”长乐目眦欲裂,嘶吼出声,几乎要不顾一切地扑向潭中!亡妻惨死的画面与眼前这虚幻的影像重叠,瞬间击溃了他强撑的理智!背后的巨大剑匣疯狂嗡鸣,死剑的凶戾剑意如同挣脱牢笼的凶兽,透匣而出,直指那诡异的潭中漩涡!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只枯瘦、却蕴含着难以想象力量的手,如同铁钳般,猛地扣住了长乐的后颈!

是玄溪道人!

他不知何时出现在长乐身后,一身洗得发白的旧道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他并未看那潭中诡异的漩涡,深陷的眼窝中,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死死钉在长乐因激动而扭曲的侧脸上。

那只扣住长乐后颈的手,看似随意,却蕴含着镇压一切的恐怖力量,硬生生将长乐体内暴走的剑意连同他前扑的势头,死死摁在原地!

“师…师傅?”长乐艰难地扭过头,眼中赤红未退,满是惊愕与不解。

玄溪道人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压抑了百年的、令人心颤的寒意:

“那一剑…本不该出。”

他扣住长乐后颈的手指微微用力,长乐顿时感到一股冰冷刺骨的剑意直透骨髓,让他浑身僵硬,连神魂都仿佛被冻结。

“告诉我,”玄溪道人凑近,浑浊却锐利的目光仿佛要刺穿长乐的灵魂,“你,到底是谁的饵?”

“饵?”

这个字如同惊雷,在长乐混乱的脑海中炸响!醉意、愤怒、悲伤瞬间被一股彻骨的寒意取代。

他猛地看向那潭中漩涡。漩涡深处,亡妻阿瑶的虚影依旧在挣扎,但那张模糊的脸庞上,哀伤似乎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诡谲?仿佛…在无声地引诱?

幽瞑道黑袍老者那无声的嘲弄笑容,虚空渡那阴毒的紫光,腰悬瞑目令的枯瘦身影…无数画面碎片般闪过!一股巨大的、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屈辱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长乐的心脏!

“不——!”长乐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不是因为痛苦,而是因为被点破的、深不见底的阴谋感!他体内被玄溪强行压制的剑意再次疯狂躁动,不是因为要冲向潭水,而是源于一种想要撕裂一切、包括自身的狂暴毁灭欲!

“我不管是谁的饵!”长乐猛地挣脱玄溪的手,踉跄着后退几步,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那潭中翻滚的死气漩涡,又猛地转向玄溪,最后扫过远处冰岩上沉默的陆隐,声音嘶哑,带着绝望的疯狂,“阿瑶在那里!死府在那里!谁敢拦我,我便斩谁!管他是神是魔,是饵是钩!我李长乐,偏要搅他个天翻地覆!”

吼声在死寂的枯剑潭边回荡,震得潭边玄冰簌簌落下碎屑。那潭中的漩涡似乎被这饱含决绝与疯狂的气息刺激,猛地向内一缩,随即轰然炸开!

轰隆!

并非水浪,而是磅礴的灰黑色死气如同火山喷发,直冲云霄!瞬间将冷月清辉彻底遮蔽!潭边温度骤降至冰点以下,坚硬的玄冰岩表面都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黑色冰霜!无数怨魂的尖啸汇成一股无形的音波,狠狠冲击着三人的神魂!

长乐首当其冲,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缕鲜血,但他拄着膝上的剑匣,硬是半步不退,眼中燃烧着近乎毁灭的火焰。

玄溪道人须发皆张,虚按在腰侧空荡处的手猛地握紧!一股沉寂百年的、仿佛能斩断天地的恐怖剑势冲天而起,硬生生将那喷涌的死气狂潮从中劈开!他死死盯着那死气喷涌的源头,枯槁的脸上肌肉微微抽搐。

陆隐站在冰岩上,灰袍在死气狂潮中猎猎作响。他脸色凝重,双手在袖中飞快掐诀。

那无形的“罗网”再次于识海中张开,这一次,目标不再是梳理自身因果,而是尝试捕捉、解析这喷薄而出的、源自死府的混乱恶念!一股冰冷、污秽、充满绝望的精神冲击狠狠撞在他的意识壁垒上,让他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

枯剑潭的异变,如同投入寒岁山死水中的巨石。那冲天的死气,那怨魂的尖啸,那冰冷腐朽的气息,在寂静的雪夜里,显得如此刺眼而诡异。

玄溪道人劈开死气狂潮的剑势余波未散,他猛地转头,目光如电,射向主峰岁栖道人洞府的方向。那里,依旧一片沉寂,仿佛山崩于前亦不能扰其清修。

“师兄…”玄溪道人低语,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他扣住长乐后颈的手并未松开,反而加了几分力,强行压制住长乐体内依旧翻腾的剑意和那毁灭的冲动。

“静心!”玄溪道人低喝,声音如同金铁交鸣,直贯长乐识海,“你想死,没人拦你!但若成了他人手中刀,死了也是糊涂鬼!”

长乐身体剧震,赤红的双眸中疯狂稍退,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痛苦与挣扎。他看着潭中依旧翻滚、但势头稍减的死气,看着那漩涡深处早已消失无踪的亡妻虚影,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陆隐从冰岩上飘然而下,落在两人身侧。他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清明。他看了一眼潭中翻腾的死气,又看向玄溪道人紧扣长乐后颈的手,最后目光落在长乐那张因痛苦和愤怒而扭曲的脸上。

“师叔,”陆隐的声音平静无波,却清晰地穿透死气的呼啸,“这潭…连通何处?”

玄溪道人没有立刻回答,他深陷的眼窝中目光闪烁,似乎在权衡,又似乎在回忆。片刻,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

“枯剑潭…是寒岁山地脉阴眼所在。当年我于此练剑,剑气冲霄,却也无意中…凿穿了地脉,触及了一丝…不该触及的禁忌。”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翻腾的死气,“此潭深处,恐有通往‘幽冥隙’的裂缝。死府之气,便是由此渗出,经年累月,淤积于此。”

幽冥隙!传闻中连接阳世与死府的脆弱缝隙,非大神通者或特殊契机无法开启!

长乐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幽冥隙?!师傅!你是说…阿瑶她…”

“闭嘴!”玄溪道人厉声打断,扣住他后颈的手又加了一分力,让长乐几乎窒息,“幽冥隙是绝地!莫说你这点微末道行,便是为师全盛之时,也不敢轻言踏足!那幻象,是死气淤积引动你心中执念所化!是陷阱!是诱饵!”

“诱饵…”长乐喃喃重复,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绝望。他看向陆隐,声音嘶哑:“老陆…你信吗?那只是…幻象?”

陆隐沉默地看着潭中翻腾的死气。在他的感知中,那死气混乱污秽,充满了怨毒与引诱,确实像是精心布置的陷阱。但…那幻象中女子身影带来的熟悉感,那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又如此真实。

他没有直接回答长乐,而是转向玄溪道人:“师叔,这裂缝…可能封闭?”

玄溪道人沉默片刻,缓缓摇头:“地脉阴眼,牵一发而动全身。强行封闭,恐引动整个寒岁山地脉失衡,后果难料。且…这裂缝存在已久,其根源…恐怕更深。”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主峰方向。

就在这时,那喷涌的死气似乎耗尽了力量,开始缓缓回落,漩涡也逐渐缩小、平息。潭水再次恢复成墨玉般的死寂,只是潭边覆盖的黑色冰霜和空气中残留的腐朽气息,证明着刚才的惊变。

玄溪道人松开了扣住长乐的手。长乐踉跄一步,拄着剑匣才勉强站稳,大口喘着粗气,眼神空洞地望着恢复平静的潭面。

“回去。”玄溪道人声音恢复了惯常的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此事,不得再提。万仙会在即,莫要节外生枝。”他说完,身形一晃,便消失在原地,仿佛从未出现过。

枯剑潭边,只剩下陆隐和失魂落魄的长乐。

寒风卷过,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淡淡的腐朽味道。

长乐缓缓抬起头,看向陆隐,脸上再无平日的洒脱,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抽空般的疲惫和茫然:“老陆…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很蠢?”

陆隐看着潭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又看了看身边这个被执念和阴谋撕扯得遍体鳞伤的男人,沉默良久,才低声道:

“蠢不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的因果,我担着。但有些路…只能你自己走。”

他顿了顿,望向主峰岁栖道人洞府的方向,那里依旧一片沉寂。

“万仙会…恐怕比我们想的,更要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