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马路,上海滩的“金融街”。空气中弥漫着金钱永不眠的亢奋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被香水和汗味掩盖的铜臭味。大大小小的钱庄、票号、银楼、以及挂着洋文招牌的交易所鳞次栉比。穿着长衫马褂、戴着瓜皮帽的本土商人,与西装革履、金发碧眼的洋人操着半生不熟的洋泾浜英语或上海话,在街头巷尾激烈地讨价还价、传递着真假难辨的消息。人力车的铃铛声、小贩的叫卖声、钱庄伙计拨动算盘的噼啪声……汇成一股巨大的、令人头晕目眩的噪音洪流。
陈远挤在攒动的人头里,感觉自己像一片被卷入湍急漩涡的落叶。他的目标很明确——那些挂着“押”字招牌的当铺。连续跑了两三家,当铺里戴着老花镜的朝奉掂量着他那块破旧的怀表,眼神里满是挑剔和不耐。
“黄铜壳子,磨损厉害,机芯老旧……最多给你五两银子,不能再多了!”一个留着山羊胡的朝奉把表丢回柜台,语气斩钉截铁。
五两?陈远的心沉了下去。这点本钱,根本不够在交易所掀起一丝涟漪!他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地抓起怀表,转身就走,脚步有些虚浮。难道真的走投无路了?
就在他几乎要被绝望淹没时,街角一家门面稍显冷清的“永利押”映入眼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他走了进去。柜台后的朝奉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人,接过怀表,翻来覆去仔细看了许久,甚至拿出一个单筒放大镜对着磨损的机芯观察了半晌。
时间一点点流逝,陈远感觉自己的心快要跳出嗓子眼。
“东西是老物件,磨损是厉害,”朝奉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不过机芯的底子……倒还少见。十两银子,当期三个月。要死当,再加二两。”
十两!陈远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强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狂喜,喉咙发干,用力点了点头:“死当!”
当票和十二两白花花的碎银入手,那沉甸甸的冰凉触感,第一次让他感到一丝脚踏实地的安稳。十二两,这就是他全部的身家性命,翻盘的唯一赌注!
他攥紧那几块碎银,手心被硌得生疼,却不敢有丝毫放松,转身逆着人潮,朝着四马路中段一栋最为气派、花岗岩砌成的西式建筑挤去。巨大的玻璃橱窗里张贴着花花绿绿的洋文告示,门楣上挂着醒目的铜牌——“Shanghai Mercantile Exchange”(上海商品交易所)。这里是冒险家的乐园,也是无数人倾家荡产的坟场。
交易所大厅远比外面更加喧嚣混乱。挑高的穹顶下,人头攒动,汗味、雪茄味、廉价香水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浑浊气味。巨大的黑板占据了整面墙壁,上面用粉笔密密麻麻写满了各种商品的名称和实时价格。穿着号衣、声嘶力竭的经纪人穿梭其中,挥舞着手臂,报出一个个数字,如同战场上的传令兵。不同口音的喊价声、争吵声、叹息声、偶尔爆发的狂笑声,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嘈杂海洋。
陈远像一尾灵活的鱼,在沸腾的人潮缝隙中艰难穿行,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巨大的黑板。找到了!【棉纱(标准级)】——当前价格:7.8两/担。与怀表显示的数据分毫不差!
他深吸一口气,那浑浊的空气仿佛也带着硝烟的味道,径直走向大厅角落一个相对冷清、挂着“期货经纪”小铜牌的柜台。柜台后面坐着个穿着半旧藏青长衫的瘦削中年人,正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算盘珠子。
“这位先生,做期货?”中年人抬眼打量了一下陈远过于年轻的脸庞和寒酸的衣着,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
“是。”陈远言简意赅,将手中攥得微热的十二两银子一股脑拍在柜台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全部,买棉纱(标准级)!三日期货,看涨!”
“全部?”中年人眼皮跳了一下,目光扫过那堆零散的碎银,又落在陈远那张写满孤注一掷的年轻脸庞上,语气里的轻视变成了毫不掩饰的惊讶和一丝荒谬感,“小兄弟,侬晓得期货是啥物事伐?十二两……就想撬动棉纱?还要看涨?现在市面平稳得很,大户都在观望,侬这点铜钿,一个浪头就没了!”
周围几个凑在附近看黑板行情的本地小商人也被这边的动静吸引,纷纷投来好奇或嘲弄的目光。十二两银子,在这里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
陈远无视了那些目光,只盯着经纪人的眼睛,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竟在嘈杂的大厅里传开一小片区域:“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棉纱,三日内,必涨三成!”
“三成?!”
“三日?”
“伊拉疯忒了伐?”
周围的议论声瞬间大了几分,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无数道目光聚焦在这个口出狂言的年轻人身上,充满了惊奇、鄙夷和毫不掩饰的看笑话心态。一个穿着考究绸缎马褂、留着两撇鼠须的商人嗤笑一声,对着同伴大声道:“听听!后生仔口气比脚气还大!三日涨三成?怡和洋行刚到的‘玛丽皇后号’还在吴淞口卸货呢!棉纱多得扑出来,涨?跌都跌不完!”
这议论声仿佛一道分水岭,将交易所大厅里那些真正手握资本、西装革履的洋人目光也吸引了过来。其中,一个被众人簇拥着、穿着笔挺黑色燕尾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蓄着精心修剪过的络腮胡的英国人,显得尤为醒目。他胸前别着一枚小巧精致的金色船锚徽章——怡和洋行(Jardine Matheson)的标志。他饶有兴味地分开人群,如同摩西分开红海,缓步踱了过来,湛蓝色的眼珠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柜台前的陈远,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轻蔑弧度。
“哦?一个有趣的……预言?”他开口了,带着浓重的伦敦腔,声音不高,却瞬间压过了周围的嘈杂。他用戴着雪白手套的手指,轻轻点了点陈远拍在柜台上的那堆零散碎银,仿佛在触碰什么肮脏的东西,“就凭这……十几两……银子?”他刻意加重了“十几两”几个字,尾音拖长,带着浓浓的讥讽。
他微微俯身,凑近陈远,那双冰冷的蓝眼睛里映出陈远年轻而紧绷的脸庞,用流利但腔调怪异的中文一字一顿地说:“听着,小子。这里是资本的游戏场,不是你们中国人过家家的地方。棉纱?”他嗤笑一声,直起身,环视了一圈周围噤声的众人,傲慢地宣布,“怡和的仓库里,堆得比山还高!市场,由我们说了算!”
他最后将目光钉回陈远脸上,如同在看一只即将被碾死的蚂蚁,语气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愉悦:“我很期待,三天后,在这里……看着你,还有你这堆可怜的……小钱,一起消失。”说完,他用手帕象征性地掸了掸刚才点过银子的手套指尖,仿佛沾上了什么不洁之物,随即发出一阵低沉而刺耳的笑声,转身带着那群同样面带嘲弄的随从,扬长而去。
大厅里死寂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哄笑和议论声。那些目光,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扎在陈远背上。
经纪人看着脸色微微发白、却依旧挺直脊背的陈远,叹了口气,摇摇头:“小兄弟,何苦呢?惹上怡和的约翰逊经理……唉,算了,买卖自由。十二两,买棉纱(标准级)三日期货看涨,手续费一成二,实付十两五钱六分。”他麻利地开出一张薄薄的、印着复杂花纹的纸契,推到陈远面前,语气带着一丝怜悯,“签了吧。祝你好运——虽然,不太可能有。”
陈远拿起那支劣质的蘸水笔,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划过“陈远”两个字时,微微颤抖了一下。那轻蔑的笑声和周围无数道看笑话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将他淹没。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和胃里的翻搅,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也签下了这具身体和自己未来所有的赌注。
他将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纸契紧紧攥在手心,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他没有再看任何人,低着头,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沉默地挤出依旧喧嚣、但对他而言只剩下冰冷嘲讽的大厅。身后,约翰逊那刺耳的笑声似乎还在耳边回荡,与经纪人的叹息、旁人的嗤笑交织在一起,织成一张巨大的、名为“不自量力”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