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正紧。
风卷着雪粒子,抽打在邢州驿站斑驳的木门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无数细小的爪子在不耐烦地抓挠。门缝里透出的昏黄灯火,在这河北道无边无际的黑暗与严寒里,微弱得像一粒将熄的炭火。
驿站内堂,却弥漫着一股劫后余生般的暖意。土坯墙勉强挡住了外面的风雪,屋子中央,一个半人高的黄泥火塘烧得正旺,几块粗大的劈柴噼啪作响,跳跃的火苗舔舐着架在上头的一口铁釜。釜里翻滚着稀薄的粟米粥,水汽混着谷物被煮熟的微甜气息,在干燥的空气中氤氲开,给这简陋的驿舍添上几分难得的、属于人间的烟火气。
张十三佝偻着背,坐在火塘边一条吱呀作响的条凳上。他刚从外面回来,一身寒气还未散尽,冻得发僵的手指拢在火苗上方,贪婪地汲取着那点可怜的热量。脸上是刀刻般的风霜痕迹,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只有那双眼睛,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还残留着一丝属于驿卒的、近乎本能的警惕。他身上那件褪了色的靛蓝色驿卒号衣,肩头和袖口都磨得发白,沾满了泥点和雪水融化后的湿痕。
“娘的,这鬼天……”旁边条凳上,驿卒赵大瓮声瓮气地骂了一句,搓着冻得通红的耳朵,把一双沾满泥雪的破毡靴又往火塘边凑了凑,“十三哥,这趟‘八百里’跑得够呛吧?潼关那边……真那么吃紧了?”
张十三没立刻答话,只是盯着火塘里明灭的炭火。那封刚从怀里掏出来、带着他体温的“八百里加急”文书,此刻应该已经拴在下一站驿卒的马鞍旁,正顶着这漫天风雪,沿着官道向更远的后方疾驰而去。文书封套上那方鲜红的“常山急递”印泥,还有驿丞老周接过时骤然凝重的脸色,都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潼关……那是长安的门户。他喉咙有些发干,只含糊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潼关要是……”另一个年轻些的驿卒,王五,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话没说完,就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他咳得弯下腰,瘦削的肩膀不住耸动。
“闭上你的乌鸦嘴!”赵大不耐烦地呵斥,眼神却也不自觉地瞟向紧闭的大门,仿佛那厚重的门板外,正有千军万马在风雪中无声迫近。
驿丞老周佝偻着腰,从里间端出一个粗陶碗,碗里盛着刚舀出来的、冒着热气的稀粥。他走到张十三身边,把碗递过去:“十三,趁热,垫垫肚子。”老周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河北乡音,脸上沟壑纵横,写满了驿站生涯的疲惫。他瞥了一眼王五,又看看门外,浑浊的老眼里是化不开的忧虑。“这世道……唉,喝口热的,暖和暖和再说。”
张十三接过碗,粗粝的陶碗边沿有些烫手。碗里稀薄的粥汤微微晃荡,映着塘火的光。他低下头,凑近碗沿,一股带着焦糊味的暖意扑面而来。他深深吸了口气,那点微弱的暖意似乎要顺着鼻腔钻进肺腑,驱散骨髓里盘踞的寒意。他吹了吹,小心地啜了一口。滚烫的粥水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饥饿感被这暖流稍稍唤醒,他正待再喝一口——
“砰!”
一声沉闷而巨大的撞击声,如同惊雷,猛地炸响在死寂的雪夜!
不是风声,不是雪落。是硬物狠狠砸在驿站那扇厚重木门上的声音!门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堂内瞬间死寂。
火塘里的劈柴爆出一个火星,啪的一声轻响,在凝固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
张十三端着碗的手猛地一颤,滚烫的粥泼洒出来,烫在手背上,他却浑然未觉。一股冰冷的寒意,比门外肆虐的风雪更刺骨百倍,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老周浑浊的眼睛骤然瞪圆,里面全是惊骇。赵大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腾地一下从条凳上弹起,带倒了凳子,发出哐当一声巨响。王五的咳嗽硬生生憋了回去,脸涨得通红,只剩下惊恐的喘息。
“谁?!”赵大嘶吼着,声音却变了调,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他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只有一把切肉的小刀。
“砰!砰!砰!”
回答他的,是更加狂暴、更加密集的撞击!木门剧烈地摇晃着,门框上的尘土簌簌落下。那不是敲门,是砸!是撞!是攻城槌般的蛮力!
“开门!快开门!”一个粗嘎、蛮横、带着浓重异域腔调的声音穿透门板,如同夜枭的嚎叫,在风雪中显得格外狰狞,“奉安大帅令!征用驿站!速速开门!”
安大帅?!
这三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每个人的心脏!
张十三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冻住了。安禄山!叛军!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邢州……邢州不是还在官军手里吗?潼关的急报才刚送出去……
“操他娘的!”赵大脸色煞白,猛地拔出腰间的小刀,刀刃在火光下闪着微弱的寒芒,却显得那么可笑。他冲向门边,不是开门,而是想用身体顶住那摇摇欲坠的门板。
晚了!
“轰——咔嚓!”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伴随着令人牙酸的木头断裂声!
驿站那扇饱经风霜、象征着帝国驿道秩序的木门,在狂暴的撞击下,如同纸糊般轰然向内爆裂开来!破碎的木屑、断裂的门栓碎片,裹挟着门外狂暴的风雪和刺骨的寒气,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撞进来!
风雪瞬间灌满了整个堂屋,塘火被狂风吹得疯狂摇曳,几近熄灭,光线骤然暗淡。冰冷的雪粒子劈头盖脸地打在每个人脸上、身上,带来针刺般的疼痛。
在门洞外肆虐的风雪背景中,几个高大、凶悍的身影如同地狱里爬出的恶鬼,骤然显现!
他们穿着杂乱的皮甲,外面胡乱裹着抢来的厚袄,头上戴着遮住大半张脸的毡帽或皮帽,帽檐下露出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野兽般冰冷嗜血的光芒。为首一人,身材异常魁梧,几乎堵住了整个门洞,手里提着一柄还在滴着雪水的沉重铁锤,锤头上沾着暗红的、尚未凝固的血迹和几缕毛发——那正是撞碎大门的凶器!他腰间挂着一块黑沉沉的腰牌,上面似乎刻着一个狰狞的兽头,在火光中一闪而逝。
“阎罗刀……”老周失声叫出一个名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绝望。他认得那块腰牌,那是叛军里一个以凶残闻名的悍将的标记!
“杀!一个不留!”那提着滴血铁锤的魁梧身影,正是阎罗刀。他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不容置疑的残忍。他甚至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将手中的铁锤随意地向前一指。
杀戮,在命令下达的瞬间,便已开始!
“噗嗤!”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利器入肉声!
离门最近的赵大,甚至没来得及看清对方如何出手,一柄弯刀已经如同毒蛇般从风雪中探出,精准地抹过了他的脖子!热血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在昏暗摇曳的火光下划出一道刺目的猩红弧线,溅射在土墙上、火塘边、甚至张十三端着的粥碗里!赵大脸上的惊愕瞬间凝固,身体像被抽掉了骨头般软软倒下,手中的小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啊——!”王五发出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那声音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几乎要撕裂人的耳膜。他像受惊的兔子,猛地向后窜去,却撞翻了火塘边的水桶,脏水泼了一地。
“嗖!嗖!”
两支短小的弩箭带着尖锐的破空声,从门外射入,一支狠狠钉在王五的后心,另一支擦着他的肩膀射入土墙,箭尾兀自嗡嗡震颤!王五的尖叫戛然而止,身体向前扑倒,抽搐了两下,便不再动弹。鲜血迅速在他身下洇开,混着地上的脏水,变成一滩污浊的暗红。
快!太快了!
从破门到两人毙命,不过是几个呼吸之间!血腥味如同实质的铁锈,瞬间压过了粟米粥的微甜,浓烈地弥漫开来,混合着风雪带来的冰冷土腥气,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
“十三!走!快走啊!”老周凄厉的嘶吼在张十三耳边炸响,带着一种濒死的决绝。他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扑向那个刚刚射杀了王五、正狞笑着给手弩重新上弦的叛军士兵,用枯瘦的身体死死抱住了对方的腰!
“老东西找死!”那叛军士兵猝不及防,被撞得一个趔趄,手弩脱手飞出。他暴怒地咒骂着,反手拔出腰间的短刀,狠狠捅进了老周的腹部!
“呃……”老周身体猛地一弓,浑浊的眼睛死死瞪着张十三的方向,里面是燃烧的火焰和最后的催促。他张着嘴,鲜血从嘴角涌出,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吼:“文书……别管我们……走!狗洞……走!”
那柄短刀被叛军士兵猛地抽出,带出一股温热的血泉。老周的身体像破麻袋一样瘫软下去,倒在了冰冷污浊的地面上,眼睛依旧圆睁着,望向张十三。
“老周!”张十三目眦欲裂,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那碗滚烫的粥早已脱手摔在地上,碎裂的陶片和浑浊的粥汤溅得到处都是。眼前是喷溅的鲜血、倒下的同袍、叛军狰狞的面孔和滴血的刀锋!驿站,这个他赖以生存、维系着帝国信息命脉的节点,在叛军铁蹄下,脆弱得如同纸糊的灯笼,瞬间被撕得粉碎!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老周用命换来的两个字——“狗洞”——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混乱的脑海!
驿站后院!堆放杂物的角落!那个被柴草半掩着的、只有他们自己人才知道的狗洞!
他几乎是凭着驿卒对驿站每一寸角落的熟悉本能,在阎罗刀那冰冷的目光扫视过来、另一个叛军士兵提着滴血的弯刀向他扑来的瞬间,猛地矮身,像一只受惊的狸猫,朝着通往后厨的狭窄通道窜去!
“拦住他!”阎罗刀嘶哑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残忍戏谑。
弯刀带着风声,擦着张十三的后背掠过,冰冷的刀锋甚至划破了他号衣的后襟!他一个趔趄,却不敢有丝毫停顿,连滚带爬地冲进后厨。这里同样一片狼藉,锅碗瓢盆被打翻在地,一个伙夫倒在血泊中,眼睛瞪得老大。
他看也不看,凭着记忆,扑向角落那堆散发着霉味的柴草垛,手脚并用地疯狂扒开!
冰冷的、带着泥土腥气的寒风,立刻从那个仅容一人勉强钻过的洞口灌了进来!
身后,沉重的脚步声和叛军士兵的咒骂声已经逼近!
张十三没有丝毫犹豫,一头就扎进了那个狭窄、肮脏的狗洞!粗糙的土石和断裂的木刺刮擦着他的脸颊、手臂和身体,带来火辣辣的疼痛,但他浑然不顾,只是拼命地向前蠕动、挤压!
就在他大半个身子钻出狗洞,冰冷的雪片直接打在脸上的瞬间——
“哧啦!”
一股大力猛地从身后传来!一只粗糙的大手抓住了他号衣的后摆,狠狠一拽!
布料撕裂的声音在风雪中显得格外清晰!
张十三只觉得后背一凉,随即是刺骨的寒风灌入!但他也借着这股拉扯的力道,身体猛地向前一挣!
“噗通!”
他整个人终于完全脱离了那个狭窄的洞口,重重地摔在驿站后墙外冰冷的雪地上!积雪不算太厚,但这一下也摔得他眼前发黑,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他顾不上疼痛,甚至来不及回头看一眼驿站里炼狱般的景象,手脚并用地从雪地里爬起,跌跌撞撞地向前狂奔!驿站燃烧的冲天火光,将他仓惶逃窜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雪地上,扭曲而渺小。
风雪更大了,刀子般刮在脸上。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肺叶像破风箱一样嘶鸣,双腿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再也迈不动一步,才猛地扑倒在一片被积雪覆盖的枯草丛中。
冰冷的雪瞬间包裹了他滚烫的脸颊和身体,带来一种近乎麻木的刺痛。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冰碴刮过喉咙的痛楚,每一次呼气都在眼前凝成白茫茫的雾气。
驿站方向,那冲天的火光将半边夜空都映成了诡异的橘红色,浓烟滚滚,如同巨大的、扭曲的鬼影,在风雪中狂舞。隐约的喊杀声、惨叫声、木材燃烧的爆裂声,被风撕扯着,断断续续地传来,如同地狱传来的回响。
他活下来了。
但驿站没了。老周、赵大、王五……都没了。
他颤抖着,下意识地摸向自己怀中。那里,硬硬的还在。
他哆嗦着掏了出来。
是半卷文书。
文书边缘被撕裂,参差不齐,显然是在狗洞里被硬生生扯断的。粗糙的黄麻纸被浸染得一片暗红,那是老周的血,还是他自己的血?早已分不清。粘稠、冰冷,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和铁锈味。封套上那方鲜红的“常山急递”印泥,被血污了大半,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像一只泣血的眼睛,在雪地的微光中死死地盯着他。
他认得这半卷。这是那份“八百里加急”的副本底单!驿丞老周誊抄留档的!上面记录着潼关告急的军情要点!
他猛地又摸向腰间——那个常年悬挂驿符和过所文书的旧皮囊,此刻空空如也,只剩下一个撕裂的绳头。身份,路引,证明他存在的所有凭据,都随着那被撕破的号衣后摆,留在了驿站里,留在了那个狗洞旁。
风雪呼啸着,卷起地上的雪沫,抽打在他脸上。背后是吞噬一切的冲天火光,面前是深不见底的、被风雪笼罩的茫茫黑暗。
张十三蜷缩在冰冷的枯草丛中,紧紧攥着那半卷染血的文书,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文书粗糙的边缘硌着他的掌心,那冰冷的、粘稠的血污触感,如同烙印。
他成了这茫茫雪夜里,一个没有名字、没有来处、没有归途的孤魂野鬼。
唯一剩下的,只有怀中这半卷浸透了同袍鲜血的秘密,和一条不知通往何方、也不知能否走通的亡命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