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晨露沾襟
彝山的晨雾,是从黑惠江的水汽里漫上来的。天刚蒙蒙亮,像一块被清水浸过的蓝布,还没完全拧干,水珠就顺着山坳的褶皱往下滑,滑到乌蛮寨的竹楼尖上,凝成了一颗颗透亮的晨露。
乌蛮滋佳趴在木栏杆上,鼻尖几乎要碰到栏杆外那株开得正盛的野花。他的眼睛像山涧里的水潭,清亮亮的,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对面山腰——那里,她的三姐乌蛮阿花正在收拾背篓。
“三姐!快点快点!太阳都要晒到屁股了!”滋佳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脆,像山雀子在枝头啼叫。他的脚已经迫不及待地在楼板上蹭来蹭去,脚上那双用旧布条编的草鞋,早就准备好了要踩进湿漉漉的泥地里。
屋里传来母亲段阿英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暖意:“滋佳,莫催你三姐,让她把油布和盐罐带好。山里潮气重,别淋湿了衣裳。”
阿花背着一个半旧的竹编背篓走出来,背篓边缘用彩色的线绳编着简单的花纹,那是她去年农闲时编的。她比滋佳大五岁,眉眼间已经有了少女的温婉,但动作依旧利落。她看了一眼在栏杆边蹦跶的滋佳,嘴角弯起一个温柔的笑:“急什么,菌子又不会长了腿跑掉。先把这块粑粑吃了,垫垫肚子。”
阿花从怀里掏出一个用芭蕉叶包着的粑粑,还带着温热的气息。滋佳接过来,三两口就咬掉了一半,糯米混合着芝麻的香气在嘴里散开。她含糊不清地说:“三姐,你说今天能找到鸡枞吗?就是那种长得像小伞,下面有个‘裙子’的?”
“傻弟弟,鸡枞哪是那么好找的。”阿花伸手帮滋佳理了理乱掉的头巾,“今天下过雨,先去找青头菌和牛肝菌吧。找菌子急不得,得慢慢找,眼睛要尖,还要记得它们喜欢长在哪里。”
阿妈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两块折叠好的油布,塞进阿花的背篓里:“路上小心,别去太深的林子。看到有毒的菌子,千万不能碰,记住了吗?”她又转头对滋佳说:“跟紧你三姐,别乱跑,听到没?”
“知道啦阿妈!”滋佳用力点点头,把剩下的粑粑塞进嘴里,拍了拍手上的碎屑。
阿花将背篓的带子在肩上勒紧,对阿妈说了声“我们走了”,便牵着滋佳的手,走下了竹楼前的木梯。竹楼下面,几只黑毛的小猪正哼哧哼哧地拱着泥地,见有人下来,才懒洋洋地挪开。
寨子里的人已经陆续起床了,有背着锄头去地里的男人,有端着木盆去溪边洗衣的女人,孩子们则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追逐打闹。阿花和滋佳跟相熟的人打着招呼,沿着寨口那条被踩得溜光的土路,往山的方向走去。
越往山边走,雾气越浓。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腐叶和植物的清香,湿湿润润的,吸进肺里,让人觉得浑身都畅快。路边的草叶上挂满了露珠,滋佳走得快,裤脚很快就被打湿了,冰凉凉的贴在腿上。
“慢点儿走,看脚下。”阿花拉住她,“你看这路上的青苔,滑得很。”
滋佳低头一看,果然,褐色的泥土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绿莹莹的青苔,像一块柔软的地毯。他小心翼翼地踩下去,感觉鞋底有些打滑。
“三姐,你怎么知道哪里有菌子啊?”滋佳好奇地问,眼睛不停地在路边的草丛和树根下扫来扫去,“我怎么什么都没看到呢?”
“找菌子是要看‘窝子’的。”阿花放慢脚步,指着前方一片茂密的树林,“像那边那片松林,去年我们在那里找到过青头菌,今年说不定还会有。菌子喜欢长在固定的地方,但也不是每年都一定有,要看老天爷给不给面子。”
说话间,姐弟两已经走进了山林的边缘。树木渐渐高大起来,枝叶交错,将天空遮去了大半,只有零星的阳光透过叶隙,洒下斑驳的光点。脚下的路也不再是规整的土路,而是被落叶和腐殖质覆盖的小径,踩上去软软的,发出“沙沙”的声响。
二、密林寻踪
山林里的世界,比寨子里要热闹得多。不知名的鸟儿在枝头啾鸣,忽高忽低,像是在互相打招呼。偶尔有小松鼠“嗖”地一声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留下一串细碎的响动。空气里的水汽更重了,混合着松树和野花的味道,有一种独特的清新。
阿花让滋佳跟紧自己,不要离得太远。她自己则弯着腰,目光仔细地在树根下、草丛里搜寻着。滋佳也学着她的样子,眼睛瞪得大大的,努力想发现什么。
“三姐,你看这个!是不是菌子?”滋佳突然指着脚边一丛灰扑扑的东西喊道。
阿花走过来,蹲下身仔细看了看,然后摇摇头:“这不是菌子,是一种地衣,不能吃的。真正的菌子,底部有菌褶或者菌管,你看——”她随手拨开旁边的一片落叶,露出下面一朵小小的、颜色青绿的菌子,“这才是青头菌,你看它的菌盖,像不像刚冒出的青苔?”
滋佳凑过去,好奇地打量着。那菌子只有拇指大小,菌盖圆圆的,颜色是淡淡的青绿色,表面光滑,菌柄短短的,白白的。“好小啊,”滋佳说,“这能吃吗?”
“现在还小,再长两天就大了。我们先记住这个地方,过几天再来看看。”阿花说着,用旁边的落叶轻轻把菌子盖好,“菌子不能太早就采,也不能等到长老了,那样就不好吃了。”
他们继续往前走,走进了一片更茂密的松树林。松树的枝叶遮天蔽日,地上铺满了厚厚的松针,踩上去像踩在海绵上。阿花的脚步更慢了,她的目光在松针覆盖的地面上逡巡,手指偶尔会拨开一层松针,看看下面有没有菌子的踪迹。
突然,阿花停下了脚步,脸上露出了笑容。她轻轻拨开一丛蕨类植物,只见下面长着几朵巴掌大小的菌子,菌盖呈淡青色,边缘微微卷起,菌柄粗壮,白白胖胖的。
“找到了!青头菌!”阿花的声音里带着喜悦。她小心翼翼地用随身携带的小镰刀,沿着菌柄底部轻轻一割,将菌子摘了下来,然后用旁边的苔藓擦了擦菌柄上的泥土,放进背篓里。
滋佳看得眼睛都亮了:“哇,三姐你好厉害!一下子就找到了!”
“别光顾着看,自己也找找看。”阿花鼓励她,“记住青头菌喜欢长在松树下,周围有蕨类植物的地方。”
滋佳点点头,立刻低下头,更加认真地在地上搜寻起来。他拨开松针,扒开草丛,眼睛一眨不眨。汗水从额头上渗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滑,她也顾不上擦。
“三姐!三姐!你看这个是不是?”滋佳突然兴奋地叫起来,指着不远处一丛灌木下。
阿花走过去,只见那里长着几朵菌子,菌盖是灰褐色的,表面有一些凸起的鳞片,菌柄上有一个明显的环。她脸色一变,连忙拉住滋佳:“快别碰!这是毒菌子,叫‘蛇菌’,有毒的,碰了手都要洗干净,不能吃!”
滋佳吓了一跳,赶紧把手缩回来,仔细看了看那菌子:“它长得好丑啊,跟青头菌一点都不像。”
“很多毒菌子长得反而好看,越漂亮越危险。”阿花耐心地解释,“比如那种颜色鲜红的,或者菌盖上有斑点的,都要小心。找菌子最重要的就是认清楚,不能马虎,不然吃了会肚子疼,严重了还会死人的。”
滋佳听得很认真,用力点点头:“我记住了,三姐。”
接下来的时间,阿花一边找菌子,一边给滋佳讲解各种菌子的样子和特征。“这个是牛肝菌,菌盖下面是密密麻麻的菌管,像牛的肝脏一样,所以叫牛肝菌,这个可以吃。”“那个是鸡油菌,颜色黄黄的,像鸡油一样,味道很香。”“还有这个,叫干巴菌,长得像珊瑚一样,味道很特别,要仔细洗干净才能吃。”
滋佳像一块海绵,贪婪地吸收着这些知识。她跟着阿花,在树林里钻来钻去,渐渐也找到了一些窍门。她学会了看什么样的地方容易长菌子,学会了辨认几种常见的可食用菌和毒菌。当她自己也找到一朵完整的青头菌时,兴奋得差点跳起来,小心翼翼地把它摘下来,捧在手里,像捧着什么宝贝一样。
“三姐你看!我找到啦!”
阿花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笑着点点头:“不错,滋佳真能干。把它放进背篓里吧,小心别弄破了。”一㇏
背篓渐渐沉了下来,里面装满了各种颜色的菌子:青绿的青头菌,褐色的牛肝菌,还有几朵少见的、颜色橙黄的鸡油菌。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在菌子光滑的菌盖上,反射出柔和的光芒。
三、山雨忽至
不知不觉,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滋佳这才觉得有些饿了。
“三姐,我们休息一下吧,吃点东西。”她说。
阿花看了看天色,点点头:“好,找个干爽的地方坐下。”
他们在一棵巨大的青冈树下找到了一块相对平整的地方,周围有茂密的枝叶遮挡,地上也没有太多的落叶。阿花从背篓里拿出阿妈准备的午饭——用芭蕉叶包着的糯米饭,还有一小包腌菜。
“来,吃吧。”阿花把糯米饭递给滋佳。
滋佳接过饭,立刻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走了一上午,又一直在树林里钻,早就饿坏了。糯米饭带着芭蕉叶的清香,软软糯糯的,配上酸酸辣辣的腌菜,好吃极了。
阿花则吃得比较慢,她一边吃,一边抬头看天。原本晴朗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一层厚厚的乌云笼罩了,天色变得有些昏暗。远处的山坳里,传来隐隐的雷声。
“不好,要下雨了。”阿花皱了皱眉,加快了吃饭的速度,“滋佳,快点吃,我们得赶紧找个地方躲雨。”
滋佳也顾不上细嚼慢咽,几口把剩下的糯米饭塞进嘴里,跟着阿花站起来。阿花迅速从背篓里拿出油布,先把菌子仔细地包好,然后拉着滋佳,往树林更深处走去。她记得前面有一个天然的石缝,应该可以避雨。
他们刚走到石缝边,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很快就连成了一片雨幕。树林里瞬间变得湿漉漉的,雨水打在树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溅起的泥土气息弥漫在空气中。
石缝不大,但足够两个人躲在里面。阿花把油布铺在地上,让滋佳坐下,然后自己也挨着她坐下,把背篓抱在怀里。
“还好找到地方躲雨了,不然菌子都要淋湿了。”滋佳喘着气说,刚才走得太急,脸上红扑扑的。
“嗯,”阿花点点头,伸手帮滋佳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和汗水,“在山里走,天气说变就变,所以一定要带油布。”
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树林里变得有些阴冷,滋佳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冷吗?”阿花问,把她往自己身边揽了揽,“靠着我坐,暖和一点。”
滋佳把头靠在阿花的肩膀上,闻着三姐身上淡淡的、混合了草木和阳光的味道,觉得安心了许多。她们静静地坐在石缝里,听着外面的雨声,还有偶尔传来的雷声。
“三姐,你说阿妈在家会不会担心我们?”滋佳小声问。
“阿妈知道我们带了油布,会没事的。”阿花安慰她,“等雨小一点,我们就回去。”
“可是雨什么时候才会小啊?”滋佳看着外面白茫茫的雨幕,有些着急。
“别急,山里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阿花说,“你看,那边的云好像薄一点了。”
果然,过了一会儿,雨势渐渐小了下来,雷声也远去了。天空中的乌云开始散去,露出一点淡淡的蓝色。
阿花站起身,探出头看了看:“雨小了,我们走吧。”
她们收拾好东西,走出石缝。雨后的山林,空气格外清新,带着一股甜甜的味道。树叶和草叶上挂满了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地上的泥土变得更加湿润,踩上去能留下深深的脚印。
四、归途与歌谣
回去的路上,乌蛮滋佳的脚步明显慢了下来。走了一上午,又经历了一场雨,她觉得有些累了。但她看到背篓里满满的菌子,又觉得很有成就感。
“三姐,我们今天找了好多菌子啊,阿妈肯定会很高兴的。”他说。
“嗯,今晚可以煮一锅鲜美的菌子汤了。”阿花笑着说,“你最喜欢喝菌子汤了,对不对?”
“对!菌子汤最好喝了,鲜鲜的,香香的。”滋佳说着,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吧们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雨后的山路更加湿滑,每一步都要格外小心。阿花走在前面,不时回头提醒滋佳注意脚下。
走到一片竹林时,阿花突然停下了脚步,侧耳听了听:“你听,好像有人在唱歌。”
滋佳也停下脚步,仔细听去。果然,隐隐约约地,从竹林的深处传来了一阵悠扬的歌声,是那种腊也巴人特有的山谣,调子婉转,带着浓浓的山野气息。
“是谁在唱歌啊?”滋佳好奇地问。
“可能是哪个上山砍柴的阿叔,或者是放牛的小哥吧。”阿花说,“我们乌蛮人,在山里干活,总喜欢唱两句,不然太闷了。”
说着,阿花也轻轻地哼起了一首山谣。她的声音清亮而温柔,像山涧里的流水,在雨后的竹林里回荡。
“阿依山的云雾哟,是阿妈的头巾,澜沧江的流水哟,是阿爸的琴弦。山里的菌子哟,是大地的馈赠,
勤劳的姑娘哟,背着背篓走山间……”
乌蛮滋佳听着三姐的歌声,觉得心里暖暖的。他也跟着小声地哼唱起来,虽然调子还有些生涩,但那份对山林、对家乡的热爱,却从歌声中流淌出来。
他们唱着歌,慢慢走出了竹林。远远地,已经能看到乌蛮寨的竹楼了。竹楼在雨后的阳光下,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薄雾,显得格外宁静祥和。
寨子里的人看到她们回来,纷纷打招呼。
“阿花、滋佳回来啦!今天找了不少菌子啊!”
“看这背篓,都快满了!”
“晚上有口福咯!”
阿花微笑着回应,滋佳则有些不好意思地躲在三姐身后。
回到家,阿妈正站在竹楼前张望,看到她们回来,脸上露出了笑容:“可算回来了,担心死我了。快进来,把菌子放下,洗洗手。”
阿花把背篓放在楼板上,小心翼翼地将里面的菌子倒出来。阿妈立刻围了上来,惊喜地说:“哟,这么多青头菌和牛肝菌!还有鸡油菌呢!太好了,今晚煮个杂菌汤,再炒个牛肝菌,香得很!”
滋佳看着阿妈和三姐忙碌的身影,闻着菌子散发出的新鲜香气,觉得今天的一切辛苦都值得了。她走到水缸边,用瓢舀起清凉的山泉水,洗了把脸。水珠从脸上滑落,她却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
晚饭的时候,屋里飘出了浓郁的菌子香味。一大锅热气腾腾的杂菌汤摆在桌子中央,菌子的鲜美融入了汤里,喝一口,鲜得舌头都要掉下来。炒牛肝菌则带着蒜香和辣椒的味道,下饭极了。
阿爸喝着自家酿的米酒,笑眯眯地说:“今天滋佳第一次跟你三姐上山,就找到了这么多菌子,不错,像个山里的姑娘!”
滋佳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阿花则夹了一块最大的青头菌放进滋佳的碗里:“快吃吧,多吃点,明天还想不想跟我上山?”
滋佳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想!三姐,明天我们还去找菌子,好不好?”
阿花笑了:“好,明天我们再去找。不过啊,找菌子可不是天天都有的找,要看老天爷的意思。我们乌蛮人,靠山吃山,可不能贪心,要懂得感恩,懂得珍惜。”
滋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但她记住了三姐的话。她看着碗里鲜美的菌子,又看了看身边的家人,觉得心里满满的,像被这碗热腾腾的菌子汤暖透了。
窗外,大山的夜色渐渐浓了。远处的山林在月光下沉默着,像一位宽厚的母亲,守护着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滋佳靠在阿花的肩膀上,听着阿爸阿妈说着家常,眼皮渐渐沉重起来。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跟着三姐,在开满菌子的山林里奔跑,手里捧着一朵最大最漂亮的鸡枞,笑得像朵花……而那首关于山林和菌子的山谣,还在梦里轻轻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