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满院槐花(2)

  • 满院槐花
  • 李犁
  • 2817字
  • 2025-06-17 10:13:54

卷了铺盖,大伟就和畜牧站长一起下乡蹲点了。畜牧站长姓韩,是个很和善的人,说话总是微风细雨。

和五六十年代不同,那时候上面派下去的工作队是哪里艰苦就到哪里蹲点,如今是哪里条件好哪里富裕就选哪里。樊祠村比邻省道,地处平畈,畈中有一条人工渠,环境条件优越。前任县委书记曾在这里挂过点。

工作队的领队是县委政研室的花科长。花科长会写材料,还会写新闻报道,是政研室的笔杆子,曾经当过县委书记的秘书。他几乎烟不离手,抽的都是红塔山。

一开始,工作队在村里各家各户吃派饭,但吃了不久就吃不下去了,原因是老百姓有抵触情绪。县里要在县委书记挂点的村搞百亩“两杂吨粮百斤油”示范片,全村只准种双季杂交稻和杂交油菜,不准种中稻,不准种绿肥,也不准种其他作物。

派饭吃不下去了,工作队只好跟村委会搭伙。

花科长说:“樊祠村的老百姓有点刁,不服管理。”

村主任说:“不怪他们,工作队驻点时间长的村都这样。都是上面给惯了的。上面下达各种强制性的行政命令,老百姓不配合,上面拿他们没有办法,就给钱给物笼络他们,时间一长,就形成这种惯性了。”村里的工作基本是村主任在主持,村支书落得清闲。

韩站长说:“也不能完全怪老百姓。70年代,我给公社书记当通讯员,那时候我二十出头,天天随公社书记骑车下乡,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走到哪里老百姓都欢迎我们。在陆水水库工地,公社书记戴顶草帽,同老百姓一起比赛跳土,你追我赶,那火热的场面我至今还记得。如今,我们的干部,还有谁同老百姓一起下地劳动呢?”

花科长吊起了脸。村主任看了花科长一眼,想说什么,却没有作声。他递了一支烟给花科长,是金芙蓉。花科长没接。村主任又递给韩站长,韩站长摆摆手,说不抽。花科长掏出了自己的红塔山,递一支给村主任。村主任赶忙给花科长点上了火。

大伟坐得有些远,他们都忽略了他的存在。

韩站长比花科长大十来岁,花科长称他老韩。

“老韩呀,”花科长说,“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思想太保守。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是艰苦奋斗的那一套?你要好好地换换思维了。”

韩站长的脸顿时红了。

大伟下去的时候带了几本诗集和诗刊,闲下来就夹到腋窝下躲到没人的地方翻看。后来还是让花科长知道了。花科长说,你是下来指导农业生产的技术人员,不要读那些闲诗,还是学一学技术方面的知识为好。花科长手里夹着烟,口里慢腾腾地吐出了一朵云。

花科长不让读,大伟就把那些诗集和诗刊锁进了抽屉里。大伟有些失落,有些茫然无措,像掉了魂一样。

大伟暗恋一个女孩,她是单位的打字员兼收发员,他为她写了很多诗,却从来没有向她出示过。她是临时工,没有城镇户口,长得单薄,脸有些黑,扎一根长辫子。单位的人都叫她黑妹。她不爱说话,也很少笑,她笑的时候只是嘴角微微地一动。他喜欢她的笑。他也叫她黑妹,她不应,只是低下头去。

秋冬播结束了。村里为工作队加了一餐,花科长就宣布放大家两天假。

回到单位,大伟来到传达室,看有没有他的信件。翻了一阵,没翻到,黑妹进来了。她递给他几封印有某编辑部字样的信件。不用看,他就知道是退稿信。她说,我看见你回来了。你的信我都给你单独留着。他说,谢谢你。她的嘴角微微地一动。

刚分来的大学生和幼儿园女老师的爱情进展迅速,现在已经同居在他们的单身宿舍了。他向大伟宣布,年底他们就要结婚了。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他们现在的单身宿舍要做他的婚房,大伟要搬出去了。

可是搬哪里去呢?秦魏那里是不可能的,他经常带不同的女人回来,他肯定不希望别人插入他的私生活。那个独居的叫艳红的女人那里更不可能,再说他们也没有那层关系。唯一的办法就是和韩站长一起住。但韩站长的老婆也一个月来城里住几日,他要搬进去,也有诸多不便。

没想到韩站长主动找到他,跟他说:“大伟,我知道那个和你同宿舍的大学生要结婚了,你就搬到我这里来住吧,不碍事。”

大伟说:“可是,您爱人……”

“她知道我在乡下驻点,她就不来城里了。再说,就是她来了,我也可以安排到单位的招待所住。你不用担心。”韩站长回应道。

就这样,大伟就和韩站长住到了一起。韩站长不抽烟,也不喝酒,喜欢看一些专业方面的书。他有时也和大伟讨论文学。他说他年轻的时候也是个文学爱好者。

大伟说,“你写过诗吗?”

韩站长呵呵一笑:“写过,写过,都是打油诗,见不得人,扔了。”韩站长忽然收住了笑。“花科长说得对,你还是少写些诗,写诗毕竟不是你的工作,不能当饭吃。年轻人还是要以工作和事业为重。你说是吗?”

大伟不说话了。他把那些退稿信悄悄地揉成一团扔进了纸篓。

韩站长有严重的脚气,脱了鞋放在床下,熏得大伟一阵昏眩。韩站长的鼾声更是如山洪暴发浩浩荡荡。大伟用被子蒙了头,还是睡不着,又把耳机塞进耳朵,听了一阵收音机,头却愈发清醒。干脆坐起,打了手电筒,看起书来。

韩站长忽然醒了说:“大伟,还没睡?是我的鼾声吵着你了吧?”

大伟放下书说:“没,没有。您睡……”

“一定是我的脚气熏着你了。”韩站长坐起来说,“唉,这都是当兽医落下的毛病。”

“您是说,您当兽医,落下了脚气的毛病?”大伟问。

“是啊。那时候,我刚当公社武装部长,因为检举公社副书记利用特权贪污腐化,副书记被批下了台。‘文革’后,我被划成了‘三类人’,什么职务都没有了,下到了兽医站。这一干就是5年,每天牛栏猪圈的,就落下这毛病了。”

“您是下级,您敢批公社副书记?”大伟有些不敢相信。

“那时候,不管是谁犯了错误,不管你官有多大,老百姓都可以揭发和斗争,直到你认错为止。那位公社副书记现在是县长,他倒是还记得我。前些时他下乡调研,到了他曾经担任公社副书记的乡,问起我来,他对乡长说,老韩是个好同志啊,你能不能把他找来,我跟他说几句话。乡长就把我叫去了。县长说,老韩同志,我要感谢你啊,要不是你及时指出我的错误,揭发和斗争了我,我可能就滑向了人民的对立面了啊。虽然有些揭发是根据道听途说,但我确实利用职权生活腐化了啊。他又问起了我的近况,得知我身体不好,女儿在家待业,老婆还是农村户口,他动感情了。他说,老韩同志工作了20多年,是一个正直善良的人,怎么能因为他说了几句真话,揭发和斗争了我们领导干部的错误和不良行为,就被划为‘三类人’呢?如果我们的领导干部不能正确地对待人民群众的揭发和批评,又怎么能修正错误改进我们的工作呢?我记得国外有句名言:对恶行保持沉默,就是对善良的戕害。如果人人对社会不良现象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没有人敢挺身而出,仗义执言,这个社会迟早要完蛋!老韩同志不是‘三类人’,他是真正的坚持原则的好同志!他当即对乡长说,你把老韩同志的情况整理一份材料,报到县里来,我要给他平反,落实政策!这样我就被调到了县里,我女儿进单位当了临时工。这次下乡蹲点是我主动要求的。”

“您女儿她,怎不见来看您?”大伟说。

“在一个单位,还需要见不见的?她在学打字,兼做收发室有张折叠床,晚上打开了睡。”

“您是说,那个艳红,是您女儿……”大伟怔了一怔。

“都是我耽误了她啊……”韩站长把手抚在额头上,躺下身去,说,“睡吧,时候不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