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蓝白臃肿·光尘分野

放学铃响起,像一声冗长的解脱叹息。

时安几乎是最后一个磨蹭着收拾好书包。教室里已经空了,只有值日生懒洋洋地擦着黑板。她背着沉重的书包,像驮着一座小山,慢慢挪出教学楼。

夕阳给校园镀上了一层暖金色,却照不进她沉甸甸的心。脑子里塞满了孟祥温和的脸、楚湘轻蔑的眼神、还有龙浮云在讲台上那遥远的侧影。前路茫茫,重生的狂喜早已被现实的冷水浇透,只剩下冰冷的迷茫和挥之不去的自我怀疑。

她习惯性地走向校门口公交站的方向,脚步拖沓。路过操场时,一阵激烈的呼喊和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吸引了她的注意。

脚步不自觉地停下,目光循声望去。

篮球场上,几个穿着运动背心的男生正在激烈地跑动、争抢。汗水在他们年轻的皮肤上闪着光。而最引人注目的那个身影,在三分线外轻盈地跃起,手腕一抖——

刷!

橘红色的篮球划出一道近乎完美的弧线,空心入网!

“好球!”场边响起喝彩。

是龙浮云。

他落地,微微喘息,汗水浸湿了额前的黑发,有几缕贴在饱满的额角。夕阳的金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少年人挺拔而充满力量感的轮廓。他随手抹了一把下巴上的汗珠,脸上带着运动后酣畅淋漓的笑容,那种专注和自信的光芒,几乎要灼伤时安的眼睛。

他像是感应到什么,目光不经意地朝场外扫来。

隔着几十米的距离,隔着喧闹的球场,隔着夕阳刺目的光晕,时安的心脏骤然停跳,随即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胸骨!她像被那目光烫到,猛地低下头,巨大的自卑感如同实质的海水,瞬间将她淹没。她几乎是本能地、狼狈地转过身,想要把自己藏进路旁香樟树浓重的阴影里。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眼角的余光瞥见另一个身影。

楚湘。

她不知何时出现在了球场边,手里拿着一瓶冰镇的矿泉水,笑靥如花,正朝着龙浮云的方向走去。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她洁白的连衣裙上跳跃,像落满了金色的碎钻。她的脚步轻快而笃定,仿佛走向一个早已注定的位置。

这一幕,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时安的心尖上!前世无数个日夜积累的酸楚和无力感,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凭什么?!

凭什么她只能躲在阴影里,连看他一眼都像做贼?凭什么楚湘就能那样理所当然、光芒万丈地走向他?

一股灼热的、混杂着不甘和愤怒的火焰,“腾”地一下从胸腔最深处燃起,瞬间烧穿了所有的迷茫和自怜!那火焰如此猛烈,甚至让她微微颤抖起来。

她没有再看球场,没有再看那对即将在夕阳下汇合的、刺眼的身影。她猛地攥紧了书包带子,勒得指关节发白。然后,她做了一件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事。

她没有走向校门口的车站。

她拖着沉重的身体,迈开脚步,朝着与回家方向截然相反的地方走去——学校后门那条偏僻、少有人走的、通往附近一个老旧社区的小路。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沉,像一座缓慢移动的山丘。每一步都异常艰难,肥大的校裤摩擦着大腿内侧的软肉,汗珠顺着额角、脖颈不断滚落,砸在尘土飞扬的路面上。呼吸越来越沉重,像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腿像灌满了铅,每一次抬起都耗尽力气。

不知道走了多久,就在她感觉自己快要窒息、眼前阵阵发黑的时候,终于,一个褪了色的、印着“健力美健身”字样的简陋招牌,出现在一排低矮商铺的尽头。

门脸不大,玻璃门蒙着灰尘。里面隐约传来节奏强劲的音乐和器械碰撞的声响。

时安停下脚步,胸口剧烈起伏,汗水早已浸透了校服的后背,紧紧贴在皮肤上,冰凉黏腻。她看着那块招牌,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臃肿的倒影映在蒙尘的玻璃门上,那个模糊、庞大的轮廓。

前世几十年主妇生涯的麻木,病床上龙浮云那句穿透灵魂的诘问,楚湘那声轻蔑的冷哼,孟祥温和却令她窒息的脸,还有刚才球场上龙浮云耀眼的身影和楚湘轻快的脚步……所有的画面在她眼前疯狂闪回、碰撞!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绝望和孤勇的力量,猛地攫住了她!

她不再犹豫。伸出汗湿的手,用力推开了那扇沉重的、蒙尘的玻璃门。

一股混杂着汗味、橡胶味和廉价消毒水味道的热浪,扑面而来。

前台坐着一个穿着紧身背心、肌肉虬结的光头男人,正低头玩着手机。听到门响,他懒洋洋地抬起眼皮。

时安站在门口,逆着光,像一个突兀闯入的、笨拙的影子。她喘着粗气,汗水顺着发红的圆脸往下淌,宽大的校服皱巴巴地贴在身上,勾勒出无处隐藏的肥胖轮廓。

光头男人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眼神里没什么温度,带着一种见惯不怪的审视。他放下手机,声音粗嘎:“学生?减肥?”

这两个字像针一样刺进时安的耳朵。她身体微微僵了一下,脸颊更烫了。但心底那股火焰烧得更旺,压倒了所有的羞耻。

她用力吸了一口气,抬起头,迎上对方的目光。声音因为紧张和喘息而有些发抖,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近乎凶狠的坚定:

“对!我要减肥!办卡!最便宜的!”

玻璃门在身后沉重地合拢,将门外夕阳的余晖和喧闹的世界隔绝开来。门内,是另一个世界。浑浊的空气裹挟着浓烈的汗味、橡胶器械的塑胶气息、还有廉价消毒水刺鼻的味道,混杂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属于挣扎和欲望的热浪,猛地灌进时安的鼻腔和肺叶。

前台的光头男人——阿力——那审视的目光像粗糙的砂纸,刮过她汗湿通红的脸庞和紧绷在宽大校服下的臃肿轮廓。那句“学生?减肥?”像两根冰冷的针,精准地扎进她最敏感的神经末梢。

“对!我要减肥!办卡!最便宜的!”

她的声音在浑浊的空气里炸开,带着破音的尖锐和一种近乎凶狠的决绝,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心脏在肋骨后面狂跳,撞得生疼。脸颊火辣辣地烧着,不是因为运动的热,而是被彻底剥开、暴露在审视下的羞耻。

阿力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股狠劲儿的宣言震了一下,粗犷的眉毛挑了挑。他放下手机,慢悠悠地从抽屉里翻出一本皱巴巴的登记册和一张塑封的价目表。

“最便宜?月卡,三百八。学生证有没?没证按成人价。”他声音粗嘎,没什么温度,公事公办。

三百八!时安心里咯噔一下。这几乎是她攒了一个暑假、准备用来买新书包和几本参考书的全部积蓄!她下意识地攥紧了口袋里那个薄薄的钱包,指尖隔着布料都能感受到里面几张纸币的厚度。她甚至能想象出妈妈知道她拿这钱去“瞎折腾”时的唠叨和爸爸不赞同的沉默。

阿力没催,只是用那种看透一切的眼神等着。空气里只有隔壁器械区传来的沉重喘息和铁片碰撞的闷响。

脑海里,楚湘轻蔑的冷哼、龙浮云在夕阳下跳跃的身影、孟祥温和却令她窒息的脸……还有病床上那句穿透时空的诘问——“你为什么不问我?”——像高速旋转的碎片,疯狂切割着她的犹豫。

凭什么?!凭什么她要永远被这身肉禁锢在阴影里?!

一股更猛烈的火焰“腾”地从心底烧起,瞬间燎原!那点对金钱的心疼和对父母反应的恐惧,被烧成了灰烬!

“有!”时安猛地抬起头,声音斩钉截铁。她不再看阿力的眼睛,迅速从书包最里层掏出那个印着卡通图案的旧钱包,手指因为激动和用力而微微颤抖。她飞快地抽出里面所有的大钞,还有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零钱,一股脑儿拍在前台沾着汗渍的台面上。崭新的纸币和皱巴巴的零钱混在一起,带着她体温的微热。

“月卡!现在!”她盯着那些钱,仿佛盯着自己投下的赌注。

阿力没再多话,利落地点钱、开票、撕下一张同样皱巴巴的磁卡。“喏。密码六个零。器械区、操课房都能用。自己注意安全,别逞能。”他把卡递过来,磁卡边缘有些硌手。

时安一把抓过那张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卡片,指尖冰凉。她没再停留,像逃离审判现场一样,低着头,脚步虚浮地冲进器械区更深处混杂着汗味和喘息的热浪里。

巨大的落地镜几乎占满了一整面墙。

时安猝不及防地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

一个巨大、笨拙、被汗水浸透的轮廓。蓝白校服像一层失败的伪装,紧紧勒在圆润的肩头和腰腹,清晰地勾勒出每一处臃肿的弧度。额前的刘海被汗水打湿,一绺绺狼狈地贴在通红滚烫的额头上。脸颊的肉因为急促的呼吸而微微颤动。镜子里那双眼睛,充满了惊惶、羞耻,还有一丝刚刚燃起、却摇摇欲坠的火焰。

这就是她。真实的,无处遁形的,丑陋的自己。

胃里一阵翻搅。她猛地别开脸,像被那镜像烫伤,不敢再看第二眼。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刚刚在前台燃起的孤勇,在镜子残酷的映照下迅速萎缩。

周围是此起彼伏的粗重喘息和金属器械摩擦、撞击的声响。跑步机上的人影飞快地迈动双腿,额上青筋暴起;器械区的壮汉们咬着牙,发出低沉的嘶吼,举起沉重的杠铃片;动感单车房里爆发出震耳欲聋的音乐和教练声嘶力竭的呐喊。

每个人似乎都目标明确,带着一股要将自己燃烧殆尽的狠劲。只有她,像一只误入狼群的羔羊,茫然无措地杵在角落,巨大的身体和渺小的灵魂格格不入。汗水顺着脖颈滑进衣领,带来一阵冰凉的黏腻感。

该……从哪里开始?

目光茫然地扫过那些冰冷复杂的器械。跑步机?她看着上面飞奔的人影,想象着自己那沉重的身躯踏上去,恐怕连皮带都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力量区那些狰狞的器械?更让她望而生畏。

最终,她的视线落在一排相对“温和”的固定器械上。其中一台像是用来活动腿部的,有个可以前后蹬踏的踏板。看起来……似乎不那么吓人。

她像抓住救命稻草,几乎是挪了过去。学着旁边一个人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坐上冰冷的座椅。座椅对于她的体型来说,显得有些狭窄,臀部的软肉被两边坚硬的塑料扶手紧紧挤压着,带来清晰的束缚感和不适。她尴尬地调整了一下姿势,笨拙地将双脚放在踏板上。

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她用力蹬了下去!

嗡——

器械内部传来轻微的阻力声响。双腿像灌满了沉重的水泥,每一次蹬踏都异常艰难,膝盖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发出细微的酸涩感。才蹬了十几下,胸口就像压了一块巨石,呼吸变得无比急促,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汗水如同开了闸的洪水,瞬间涌出毛孔,顺着额角、鬓角、下颌,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身下的金属座椅上,又迅速洇开深色的水渍。

坚持……再坚持一下……

她死死咬着下唇,在心里给自己打气。视线因为汗水而模糊,只能死死盯着前方冰冷的器械支架,仿佛那是支撑她摇摇欲坠意志的唯一支点。

二十下……三十下……

肺叶像被粗糙的砂纸反复摩擦,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灼痛。双腿的肌肉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发酸、发胀,每一次抬起都如同对抗着无形的泥沼。汗水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她胡乱地用校服袖子抹了一把,留下更深的汗渍。

四十下……五十下……

意识开始有些模糊,耳朵里嗡嗡作响,盖过了周围的噪音。世界仿佛在旋转,只剩下自己粗重狼狈的喘息和心脏疯狂撞击胸腔的闷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