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金缕衣下的裂痕:诸王唇齿间的刀锋

文华殿东配殿的门窗紧闭,将金陵城初冬的湿冷隔绝在外。殿内燃着上好的银霜炭,暖意融融,空气中飘散着新墨与旧纸的气息,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权力交易的紧张味道。巨大的紫檀木书案上,摊开的并非经史典籍,而是一份份誊写得极其工整的密报,墨迹犹新,如同无声的战场沙盘。

朱允炆端坐案后,身上是素雅的玉色云纹暗花缎常服,衬得他越发苍白清瘦。案头那盏青玉雕花灯盏,幽幽的光晕只照亮他身前尺许之地,将他半边脸隐在浓重的阴影里,唯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亮光。他指尖正无意识地、一下下叩击着一份来自北平的密报边缘,那细微的“笃笃”声,在寂静的殿宇里如同催命的鼓点。

“燕王府……七骑……一人三马……”他低声念着,每一个字都像冰渣,刮擦着喉咙。王忠垂手侍立在一旁,头几乎埋进胸口,大气不敢出。

恐惧从未远离。朱棣那七名如同鬼魅般扑向金陵的死士,像七根冰冷的毒刺,狠狠扎进朱允炆紧绷的神经。皇祖父的沉默如同深渊,他不敢赌那沉默之下是纵容还是最后的审视。力量……他需要力量!需要能撕开黑暗、至少能暂时抵挡那即将降临的滔天巨浪的力量!那些被皇祖父亲手打散的藩王,那些同样拥有强兵、同样流淌着太祖血脉的叔父们,成了他眼中唯一可能的浮木。

“王忠。”朱允炆的声音干涩嘶哑,打破了死寂。

“奴婢在。”王忠浑身一颤,连忙应声。

“开内库。”朱允炆的目光依旧钉在密报上,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挑最好的东西。辽东的百年老参,要整支带须的;苏杭最上等的云锦,挑绛紫、玄青这些沉稳贵重的颜色,织金妆花的;内官监新进的那批羊脂玉如意,拣最温润无瑕的;还有……库里那几匣子南洋进贡的龙眼大的珍珠,一并备上。”

他顿了顿,抬起眼,阴影中的目光锐利如刀:“以孤的名义,备厚礼,遣心腹之人,持孤的亲笔信,分送诸王叔府邸!”

“殿下……”王忠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这礼单……是否太过……”他想说“逾制”,想说“惹眼”,但看到朱允炆眼中那孤狼般的狠戾,后面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太过?”朱允炆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孤的命都快没了,还在乎这些身外之物?!去办!记住,使者务必精干,言辞务必恳切!要让他们感受到孤的‘至诚孝心’与‘手足情谊’!更要让他们明白……”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孤,才是皇祖父定下的储君!大明未来的天子!”

王忠深深伏地:“奴婢……遵旨!”他不敢有丝毫耽搁,倒退着,如同最谨慎的影子,迅速消失在殿门外的阴影里。

第一份回礼和亲笔信,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开封周王府。周王朱橚,太祖第五子,以博学多才、醉心医药农桑著称,素有“贤王”之名。他的回礼是一整套自己亲自主持编撰、墨香犹新的《救荒本草》雕版初印本,以及几大包王府药圃精心炮制的上好药材,附信一封。

朱允炆展开那封用端楷写就的信笺,字迹清雅,措辞谦恭:

“……蒙太孙殿下厚赐,橚不胜惶恐感激。殿下仁孝纯笃,心系宗亲,实乃社稷之福,万民之幸。所赐辽东参王、苏杭云锦、玉器明珠,皆稀世之珍,橚受之有愧。唯《救荒本草》及些许药石,乃橚平日于封地体察民瘼、研习草木之微末所得,或于殿下修书、体恤黎元稍有裨益,万望殿下不弃笑纳……橚本疏才浅,唯知恪守藩篱,劝课农桑,精研本草,以解民瘼,上不负皇考社稷之托,下无愧开封百姓之望。殿下天纵英明,承继大统乃天命所归,橚唯愿竭尽驽钝,为殿下守好这中原粮仓一隅,使百姓无饥馑之苦,军士无粮秣之忧……”

字里行间,滴水不漏。感激是真,谦恭也是真,但那份刻意强调的“恪守藩篱”、“劝课农桑”、“精研本草”,如同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将朱允炆所有关于“守望相助”、“共扶社稷”的暗示,都温柔而坚定地挡了回去。朱橚的态度清晰无比:我只管种地、看病、救荒,你们争你们的,别拉我下水。

朱允炆捏着信纸,指尖冰凉。周王这堵棉花墙,看似柔软,实则坚韧无比。

送往荆州湘王府的使者,带回来的却是一份意想不到的“重礼”和一封措辞激烈的信。

湘王朱柏,太祖第十二子,性情刚烈,好黄老之术,喜游侠,在藩邸广招奇人异士,颇有战国四公子遗风。他回赠的,是整整十口巨大的樟木箱子!箱盖打开,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码放得整整齐齐、寒光凛冽的——崭新腰刀!整整三百柄!刀身狭长,刃口锋利,刀柄缠着防滑的牛筋,一看便知是上好的军器!每一柄刀下,都压着一本薄薄的、墨迹淋漓的小册子,封面上赫然是朱柏亲笔手书的四个狂草大字——《荆楚锐士录》!

随刀而来的信笺,用的也是上好的撒金笺,但字迹却如龙蛇狂舞,力透纸背,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桀骜之气:

“……允炆吾侄!汝之厚赐,伯父受之!然我朱家子孙,生于马背,死于刀丛!岂效妇人孺子,以金玉珠帛相娱?!今以王府新铸‘斩蛟’刀三百口并《荆楚锐士录》相赠!此三百锐士,皆荆楚死士,可生裂虎豹,死不旋踵!录中详载其姓名籍贯、所长所能!侄儿既为储君,当有储君气象!若有宵小犯但有驱使,只需一纸调令,伯父麾下这三百荆楚儿郎,并荆州三卫数万健儿,皆愿为侄儿前驱!踏平魑魅魍魉,涤荡乾坤!何须效那妇人姿态,以珠玉买平安?!徒惹天下英雄耻笑!……”

信笺末尾,那“朱柏”二字签押,如同两把出鞘的狂刀,几乎要破纸而出!

朱允炆看着那满殿森寒的刀光,听着王忠战战兢兢地念完那封字字如刀的信,只觉得一股寒气夹杂着热血直冲顶门!朱柏的“支持”来得如此猛烈,如此赤裸裸!带着浓烈的江湖草莽气和不容置疑的强势!这哪里是支持?分明是裹着蜜糖的砒霜!是把他朱允炆架在火上烤!一旦他真用了这三百“荆楚锐士”,就等于向天下宣告他这储君位置不稳,需要藩王武力保驾!更给了朱棣乃至其他藩王绝佳的口实!朱柏的“好意”,是一柄双刃剑,稍有不慎,未伤敌,先伤己!

“收起来!锁进内库最深处!没有孤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擅动!”朱允炆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几乎是咬着牙下令。

代王朱桂的回礼,则充满了赤裸裸的市侩气和贪婪。这位镇守大同的太祖第十三子,素以暴虐贪财著称。他的回礼单薄得可怜——几匹当地产的粗呢料子,几包品质寻常的大同黄小米。附信更是敷衍潦草,字迹歪斜:

“……侄儿厚意,叔心甚慰。奈何代地苦寒,物产瘠薄,军民嗷嗷待哺,府库空虚如洗。前番为整饬边备,修缮武备,耗资甚巨,至今尚欠饷银三万七千余两……侄儿既为储君,体恤宗亲,不知可否奏请陛下,暂拨内帑些许,以解燃眉之急?待秋税入库,定当如数奉还……”

字里行间,只闻铜臭,不见亲情。那“暂拨内帑”的要求,如同乞丐伸出的破碗,充满了无赖的索要。朱桂的态度再明白不过:给钱,什么都好说;不给钱?免谈!他不在乎谁当皇帝,只在乎自己碗里的肉够不够肥。

朱允炆看着那份寒酸的回礼和满纸索要的信笺,只觉得一阵恶心。他随手将那信笺揉成一团,扔进脚边的炭盆。纸团瞬间被通红的炭火吞噬,化作一缕青烟,升起,扭曲,最终消散。如同他对这位叔父最后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

最让朱允炆感到一丝诡异暖意的,是来自蜀王朱椿的回信。这位太祖第十一子,就藩成都,以儒雅好学、礼贤下士闻名,有“蜀秀才”之称。他的回礼是一整套珍贵的宋版《十三经注疏》,以及蜀地特产的极品蜀锦和蒙顶山贡茶。附信一封,字迹清雅端方,措辞温和恳切:

“……椿拜领太孙殿下厚赐,感激涕零。殿下天资聪颖,仁孝著于四海,更兼虚怀若谷,求贤若渴,于文华殿开馆修书,延揽天下英才,此诚文治之先声,盛世之肇基!椿僻处西南,才疏学浅,唯知尊奉圣贤之道,恪守君臣之礼,劝课农桑,兴办文教,以不负皇考社稷之托。殿下承继大统,乃天命所归,人心所向。椿虽驽钝,亦知顺天应人。他日殿下登临大宝,若有驱使,椿与蜀中士民,必竭诚效力,拱卫新朝!唯愿殿下善保圣躬,勤修德政,则天下幸甚,宗庙幸甚!……”

通篇信笺,充满了对朱允炆“文治之举”的由衷赞誉,对“君臣名分”的反复强调,对未来“拱卫新朝”的明确承诺。没有一丝火气,没有半分推诿,只有温润如玉的谦恭和滴水不漏的支持表态。朱椿的立场清晰而坚定:他承认并支持朱允炆的储君地位,愿意在未来的新朝中扮演一个忠顺藩王的角色。

朱允炆反复看着这封信,指尖在那温润的字迹上轻轻划过。蜀王的支持,如同阴霾中的一缕微光,虽然遥远,却让他那颗被冰水浸泡的心,感受到了一丝微弱的暖意和……希望?

然而,这丝微弱的暖意,在来自大宁的宁王朱权的回礼面前,瞬间被冻结成冰。

宁王朱权,太祖第十七子,年少英武,手握重兵,统御着包括剽悍的朵颜三卫在内的大宁八万精锐边军,是北疆举足轻重的力量。他的回礼极其简单,甚至可以说……敷衍。只有一张上好的白鹿皮,皮子处理得极好,柔软坚韧,却再无他物。没有信笺,只有一张素白无字的洒金笺,上面用极其刚劲、带着浓烈杀伐之气的笔迹,草草写着一行字:

“皮子不错,可制甲胄内衬。权谢过。”

再无多余一字!

朱允炆捏着那张轻飘飘的洒金笺,看着上面那行冰冷、疏离、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傲慢的字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宁王朱权!他手握帝国最精锐的边军!他的态度,甚至可能直接决定未来那场不可避免的冲突的走向!然而,朱权却用一张皮子和一行冰冷的字,将他所有的试探和拉拢,轻飘飘地挡了回来!没有承诺,没有拒绝,只有一种置身事外的冷漠和……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朱允炆猛地站起身,胸膛剧烈起伏。他走到窗边,猛地推开紧闭的雕花木窗!一股凛冽的寒风瞬间灌入,吹得他衣袂翻飞,案头的灯盏剧烈摇曳,几乎熄灭。窗外,是金陵城铅灰色的天空,沉甸甸地压在鳞次栉比的宫阙殿宇之上。

诸王的态度,如同碎裂的镜面,映照出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更映照出他朱允炆此刻如履薄冰的绝境!周王的明哲保身,湘王的狂躁裹挟,代王的贪婪市侩,蜀王的温顺支持,宁王的冷漠疏离……一张张面孔,一句句言辞,在他混乱的脑海中交织、碰撞。

“殿下……”王忠小心翼翼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无尽的惶恐,“北平……燕王府那边……有新的密报。”

朱允炆没有回头,只是死死地盯着窗外那无边无际的铅灰色,仿佛要将那沉重的天幕看穿。他缓缓伸出手,任由冰冷的寒风如刀般刮过掌心。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

“……念。”

王忠颤抖着展开一张薄如蝉翼的密报纸,声音带着哭腔:“燕王……燕王殿下于王府射圃,宴请……宴请宁王使者。席间,燕王殿下亲为宁王使者斟酒,言……‘十七弟少年英雄,坐镇大宁,统御三卫,真乃我大明北疆之柱石!’又指天上盘旋之猎鹰,对使者笑言……‘看那雀鸟,只顾争食眼前粟米,殊不知……黄雀在后矣!’”

“黄雀在后……”

朱允炆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丝毫压不住心底那喷薄而出的、冰冷的恐惧和愤怒!朱棣!他果然在动!他在拉拢宁王!他在警告自己!那句“黄雀在后”,是赤裸裸的威胁!是宣告!

朱允炆猛地转过身!苍白清瘦的脸上,因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泛起病态的潮红,眼中布满了骇人的血丝!他死死盯着王忠,声音从牙缝里一字一句挤出,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狠戾:

“告诉杨士奇!告诉杨荣!告诉杨溥!还有……告诉那些‘影子’!”

“孤……要他们所有人的眼睛!耳朵!给孤死死盯住北平!盯住大宁!盯住所有通往金陵的路!”

“孤要知道……那七个人……到了哪里!”

文华殿的暖意荡然无存,只剩下刺骨的冰寒。窗外,铅灰色的天空中,一只孤雁发出凄厉的哀鸣,振翅掠过重重宫阙,投向南方更深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