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疯王与棋局:允炆的致命将计就计

北平的初春寒风,裹挟着未化的残雪和街角的尘灰,抽打着正阳门外大街稀疏行人的脸颊。一片萧瑟中,一阵刻意拉长、充满癫狂意味的嘶嚎骤然撕裂沉寂:

“嗷——呜——!龙!金龙护驾!有鬼!小鬼要抓本王去见阎王——!”

只见一个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的身影猛地从街角冲出!赤足狂奔于冰冷污秽的街面,那身被撕扯得不成样子的锦缎袍服沾满泥泞秽物。那张本该威严刚毅的脸,涕泪横流,五官扭曲,眼神涣散迷离,满是刻意夸张的惊恐!他时而仰天狂啸,对空胡乱挥舞手臂,状似与无形之敌搏斗;时而猛扑在地,四肢着地,野兽般嘶吼爬行,甚至一头扎进散发着恶臭的馊水桶,捞起半块沾满泥污的骨头塞进嘴里,咀嚼得“咔嚓”作响,浑浊的馊水顺着胡须流淌。

“燕王爷……真……真疯了?”街边卖炊饼的老汉惊得饼铲落地,目瞪口呆。

“作孽啊!被朝廷逼的……”人群议论纷纷,惊惧、同情、猜疑交织。

消息如同瘟疫,瞬间席卷北平。威震北疆的燕王朱棣,疯了!街头巷尾,茶楼酒肆,无不喧沸。这出精心排演的癫狂丑剧,正按着导演的剧本,轰轰烈烈地上演。

***

金陵,乾清宫。

初春的暖阳透过窗棂,在冰冷金砖上投下斑驳光影,却驱不散殿内凝重的寒意。朱允炆端坐御案后,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那件粗麻僧衣粗糙的边角。案头,一份来自北平、盖着刑部火漆的密匣静静躺着。

“陛下!”齐泰声音带着压抑的兴奋,“北平密奏!燕逆朱棣装疯卖傻,惑乱视听!其王府长史葛诚,冒死送出绝密证言!燕逆谋反之心,铁证如山!”他双手高举密匣。

朱允炆缓缓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深处,掠过一丝冰冷到极致的、洞悉一切的嘲讽。装疯?他心中冷笑。这拙劣的把戏,骗得了天下人,岂能骗得了他这个知晓剧本的“先知”?《明史》白纸黑字,朱老四这招“佯狂称疾”,可是靖难之役的开场戏!葛诚?那个在史书上留下“告变”之名、最终被朱棣剥皮实草的长史?棋子罢了。

“呈上来。”朱允炆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让齐泰心头莫名一跳。

王忠颤抖着启封,取出特制的密写纸。杨士奇将其浸入药水。片刻,一行行惊心动魄的文字浮现:

“……燕逆棣,疯癫伪作!意在欺瞒拖延!王府之内:

一、秘设铁坊于西山,炉火不息!招募铁匠千余,打造枪三万、刀五万、铁甲万副!箭簇如山!

二、募流民青壮四万余,于秘谷操练战阵!皆虎狼之徒!

三、携重金结好朵颜三卫塔宾帖木儿,约其开春袭扰大宁,牵制宁王!

四、勾结朝鲜,许以榷场利,令其封锁鸭绿江口,断辽王粮道!

五、地库暗藏龙袍冕服!反心昭然!

伏乞陛下早发天威!迟则江山倾覆!葛诚绝笔。”

每一个字,都精准印证着朱允炆脑中那本“史书”的记载。打造军械,操练精兵,勾结外虏,断辽粮道……朱棣的獠牙,正按部就班地显露。巨大的危机感攫住了朱允炆,但更强烈的,是一种棋手看着对手落入陷阱的冰冷掌控感。

“好……演得好!”朱允炆的声音嘶哑干裂,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恨意与洞悉的玩味,“装疯卖傻,暗藏甲兵,勾结外寇,断朕手足……他以为,他这出戏,能骗过谁?”

阶下群臣愕然。陛下这反应……怎如此怪异?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报——!”锦衣卫千户扑跪在地,“陛下!北平急报!燕王府密使邓庸,于居庸关外被张昺截获!押解途中……供认不讳!”

“带上来!”朱允炆眼中寒光一闪。邓庸?史书上那个被谢贵擒获、吐露朱棣装疯实情的倒霉蛋?果然来了!

两名锦衣卫拖着一个血肉模糊、如同烂泥般的中年男子入殿——正是邓庸。他显然受了重刑,十指扭曲,眼神涣散。

“邓庸!”齐泰厉喝,“当着陛下的面,把你招供的,再说一遍!”

邓庸恐惧地望向御座,嘶声哭喊:“陛……陛下饶命!是朱棣!是他命小的持密信去大宁见宁王!信上说……朝廷猜忌宗室,欲行削藩,唇亡齿寒……邀宁王共举大事,平分天下!还说朵颜三卫已买通,朝鲜断辽粮道……只待开春……便以‘清君侧,诛齐黄’为名……起兵南下!小的……小的只是奉命行事啊……”

“清君侧!诛齐黄!”朱允炆猛地站起身!眼前眩晕并非恐惧,而是被这赤裸裸的宣战激起的滔天怒火与一种“果然如此”的冰冷确认!历史车轮,正无情地碾向他预知的轨道!袖中僧衣粗糙的触感灼烧着皮肤,皇祖父绝望的嘱托在耳边回响。

然而,一股混杂着孤注一掷与先知优势的决断,如同岩浆般喷涌而出!他不再看邓庸,目光如电扫过群臣,声音嘶哑却带着金铁交鸣般的穿透力:

“传旨!”

“一、昭告天下:燕庶人朱棣,佯疯诈病,欺君罔上,阴蓄甲兵,私通外虏,谋逆篡位!罪证确凿,神人共愤!即削王爵,废为庶人,宗室除名!其子孙,禁锢凤阳高墙,永世不得见天日!”

旨意开篇,便以“佯疯诈病”四字,如同锋利的匕首,直刺朱棣这场大戏的核心!将其精心营造的“被逼疯”假象彻底撕碎!将其定位为彻头彻尾、处心积虑的阴谋家!

“二、命北平布政使张昺、都指挥使谢贵:即刻调集北平周边所有卫所兵马,包围燕逆府邸!擒拿元凶及其党羽!敢有持械反抗者,格杀勿论!凡有擒杀朱棣者,封侯!赏万金!”

杀伐之气,扑面而来!封侯万金的悬赏,足以让任何包围燕王府的士卒眼红!

“三、擢长兴侯耿炳文为征虏大将军!总率京营及真定、德州诸卫精兵二十万,克日启程,星夜北上!朕授尔临机专断之权,凡遇燕逆叛军,无论首从,尽数剿灭!犁庭扫穴,务使寸草不留!”

“无论首从,尽数剿灭”,“寸草不留”!这是不留任何余地、斩尽杀绝的战争宣言!

“四、命辽东总兵官杨文:朝鲜若再敢助纣为虐,断我粮道,着尔即刻提兵,捣其王京!擒其伪王!灭其宗庙!”

对朝鲜的警告,凶狠凌厉,直指其国本!

“五、传谕宁王朱权:燕逆反状已明!其邀尔‘共举’之密信,已在朕手!尔若忠贞不二,严守大宁,不为所惑,朕自当论功行赏!若存观望,或敢附逆……”朱允炆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寒冰裂帛,“则视同谋反!朕必亲提六师,踏平大宁!诛尔满门!勿谓言之不预!”

对宁王,恩威并施,却暗藏杀机!点破密信,断其首鼠两端之念!最后那句“诛尔满门”,更是赤裸裸的灭族威胁!

一连串旨意,如同九天惊雷,带着凛冽的杀伐之气和洞穿一切的冷酷,狠狠劈向北方!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打在朱棣布局的要害上,更无情地撕碎了他伪装的悲情面具!乾清宫被一股山雨欲来、铁血肃杀的恐怖气息彻底笼罩!

“陛下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齐泰、黄子澄等人激动得浑身颤抖,山呼之声震耳欲聋。

朱允炆缓缓坐回冰冷的蟠龙御座,脸色苍白如纸,嘴唇紧抿成一条没有温度的直线。他不再摩挲袖中的僧衣,而是将手重重按在御案之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仿佛要将那冰冷的木纹嵌入掌心。那粗麻的触感,已被一种铁与血的气息所取代。

他的目光穿透巍峨的宫殿,投向北方那铅灰色的天际。那里,一场他预知已久、却无力完全阻止的血色风暴,正以更猛烈、更残酷的姿态,咆哮而来。北平燕王府那扇朱漆大门内,身披甲胄的朱棣,是否正因“佯疯”被戳穿而恼羞成怒?是否正因朝廷凌厉迅猛的反击而心惊?

金陵城的初春暖阳,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