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那场意料之外的“破局”之后,林悦感觉自己像是被强行按着头,扎进了一盆浑浊却无比真实的冷水里。那些写在笔记本上的理论字迹,在阿桃那几句带着泥腥味的俚俗小调和妇人们被点燃的泪光中,开始变得模糊、褪色。老周那句“秀才扛枪不如镰刀好使”的调侃,也像一根粗糙的麻绳,反复在她心头磨砺,提醒着她与这片土地的隔阂。
她需要重新认识这里,认识脚下这片被炮楼阴影笼罩的水乡,认识那些沉默、恐惧却又潜藏着惊人生命力的百姓。
这个机会来得很快。两天后的一个午后,薄云遮住了秋日应有的暖意,光线显得有些灰白。林悦正蹲在驻地简陋的伙房边,尝试着帮老兵清洗一堆沾满泥污的野菜根茎,动作笨拙而缓慢。冰凉浑浊的井水刺得她手指发红,指甲缝里很快嵌满了黑色的泥垢。她努力模仿着老兵麻利的动作,心里却总惦记着那些“宣传要点”。
“林老师。”一个清亮带着点泼辣的声音响起。
抬头看到阿桃正站在几步开外。她依旧是那身半旧的碎花布衫,裤脚高高挽起,露出晒成小麦色的小腿,脚上汲着一双磨得发白的草鞋。粗黑的麻花辫搭在肩头,脸上带着惯常的那种机灵劲儿,眼神亮晶晶的。
“周连长让我带你去‘认认路’。”阿桃几步走过来,语气干脆,带着点不容置疑的意味,“光蹲这儿洗菜可不行,得知道这水网子是怎么绕的,鬼子是从哪儿冒头的。”
立刻放下手里的野菜,林悦在旁边的旧布上胡乱擦了擦湿冷的手,站起身:“好,这就去。”她心里莫名地松了口气,仿佛终于从一种无力的困境中被拉了出来。
没多话,阿桃转身就朝驻地外走去,步履轻快,草鞋踩在泥地上几乎没什么声响。林悦连忙跟上。两人一前一后,沿着河湾边缘一条更窄、几乎被芦苇完全遮蔽的小径走去。脚下的泥土依旧湿滑,但比起前两天的大路,这里更加泥泞难行,有些地方甚至需要踩着凸起的草墩或树根才能通过。浓密的芦苇秆高过人头,灰黄的叶子相互摩擦,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心头发紧的沙沙声,将外界的光线和声音都隔绝了大半。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水腥气和芦苇特有的青涩味道。
“跟紧点,别掉队,也别乱碰两边的芦苇。”她头也不回地叮嘱,声音压得较低,“有些地方看着好好的,底下是空的,一脚踩进去能陷到大腿根。还有的地方,鬼子使坏埋过‘铁西瓜’(地雷),虽然我们清过,但保不齐还有漏网的。”
心中一凛脚下更加谨慎,林悦目光紧紧追随着阿桃灵活的背影。在这片看似平静的芦苇迷宫里,每一步都潜藏着未知的危险。
走了约莫一刻钟,芦苇渐渐稀疏,眼前出现一条稍宽的河道。河水浑浊,流速平缓,河对岸依旧是连绵的芦苇荡。河道在此处形成一个不起眼的弯折。阿桃停下脚步,指着河面靠近他们这边的一处水面。那里水色似乎更深些,水流也略显滞涩。
“瞧见没?”她压低声音,“就那一片,看着跟别处没啥两样吧?”
仔细看去,除了水色略深,确实看不出端倪。林悦茫然地摇摇头。
她嘴角弯起一个狡黠的弧度:“下面有东西。”阿桃左右看了看,确认周围无人,才继续说道,“去年秋汛水大,冲垮了这边一截老河堤,后来水退了,冲下来的烂木头、破船板、淤泥,就全堆在这儿了,硬是淤塞出一片浅滩,水就剩不到一人深。最妙的是,”她眼睛里闪着光,“上面被水草和漂着的烂树叶盖得严严实实,从水面上看,啥也瞧不出来。”
瞪大了眼睛,林悦难以置信地看着那片平静的水面。
“鬼子汽艇吃水深,根本不敢往这边靠,怕搁浅。”阿桃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可这地方,对我们来说,就是藏身的好地方。要是被鬼子追得急了,或者需要悄悄运点东西过河,就潜到这下面去。憋口气,贴着那堆烂木头底下,鬼子在上面拿探照灯都照不着,我们都叫它‘水棺材’。”
“水......棺材?”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带着不祥却又透着生存智慧的名字,心头震动。这哪里是书本上描述的任何一种战术,这分明是百姓在死亡威胁下,用血泪和本能摸索出的、与这片水土融为一体的求生之道,是利用自然、甚至是利用灾难本身来对抗侵略者的“土智慧”。
“对,水棺材。”阿桃肯定地点点头,脸上没什么悲戚,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实用主义,“能活命的地方,叫啥都成。走吧,带你看点更厉害的。”
离开“水棺材”,她带着林悦继续在迷宫般的水网和芦苇荡中穿行。她显然对这里熟悉得如同自家的后院,哪里有小路,哪里有浅滩,哪里有深坑,都了然于胸。她边走边指点着:
“看见那棵歪脖子老柳树没?树根泡在水里的那边,水下有块大石头,汽艇要是从那个方向过来,舵容易卡住。”
“那片芦苇长得特别密的地方,底下全是烂泥塘,人踩进去拔都拔不出来,鬼子巡逻队吃过亏,现在很少往那边钻。”
“这条小河汊看着窄,其实中间有股暗流,水流急得很,鬼子的小木船不小心被卷进去,准翻。”
她的介绍没有半点理论分析,全是具体的地点、现象和后果,像在描述自家田里的庄稼一样自然。林悦听得心惊肉跳,又叹为观止。她感觉自己仿佛在翻阅一部用生命经验写就的、活生生的“水乡防御工事图”。每一处看似寻常的景物背后,都可能隐藏着致命的陷阱或宝贵的生机。
渐渐地,他们靠近了一片水域相对开阔的区域。浑浊的河水在这里显得更加沉滞。远处,隐约可见一座灰黑色炮楼的轮廓,像一个不祥的标记钉在天际线。阿桃的脚步变得更加谨慎,她拉着林悦蹲伏在一片茂密的芦苇丛后。
“前面这片,鬼子汽艇常走。”阿桃的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开阔的水面,“汽艇跑得快,铁壳子也硬,咱们的土枪土炮打上去跟挠痒痒似的。硬碰硬,吃亏的是咱们。”
心突然提到了嗓子眼,林悦下意识地看向那片看似平静的水域。
“但鬼子也怕一样东西,”她嘴角又浮现出那种熟悉的、带着点狠劲的弧度,“怕搁浅,怕撞上水底下的‘硬骨头’。”她指着前方靠近主航道边缘、几处看似杂乱无章地突出水面的枯树桩和半沉没的烂船板。“瞧见那些烂木头没?”
点点头,望着那些东西在水流冲刷下显得摇摇欲坠。
“光有烂木头不行,鬼子汽艇能撞开。”她的眼神像淬了火的刀子,“关键是下面,我们的人,趁着半夜水最深的时候,摸黑潜下去,把从老石桥塌下来的条石,还有以前沉在河底的磨盘、碾子,悄悄挪到那烂木头堆的正下方。水面上看着就是一堆破烂,可水底下,全是硬邦邦、死沉死沉的石头疙瘩。汽艇要是贴着边开快了,或者想抄近道,那螺旋桨、那铁壳子撞上去......”阿桃做了个猛烈碰撞的手势,嘴里发出“嘭”的一声闷响模拟,“轻则趴窝,重则漏水。鬼子管这叫‘鬼打墙’,邪乎得很。”
倒吸了一口凉气,林悦想象着高速行驶的汽艇猛然撞上水下巨石的情景。这哪里是战斗,这分明是利用环境、利用鬼子的心理、利用一切可利用的“废物”精心布置的死亡陷阱。没有高深的军事理论,只有对水性的透彻了解,对敌人弱点的精准把握,以及一种近乎原始的、以命相搏的狡黠。
“这,太冒险了。”忍不住低声说,脑海中浮现出漆黑的夜晚,战士们潜入冰冷刺骨的河水中,艰难挪动沉重石块的场景。
“冒险?”她扭过头,看着林悦,那双泼辣的眼睛里第一次闪过一丝近乎悲凉的冷意,“被鬼子抓住,剥皮抽筋点天灯,那不叫冒险,那叫等死。在这儿,活着就是冒险。能让他们翻船,能弄死几个鬼子,冒点险,值。”她的话语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浸透了血泪的残酷逻辑。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的、节奏感极强的“突突”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河面的沉寂。
阿桃脸色一变,猛地按住林悦的肩膀,将她整个身子往下压得更低,几乎完全匍匐在潮湿的芦苇丛里。“别动,别出声!”她的声音紧绷得像一根即将断裂的弦。
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涌向了头部。林悦屏住呼吸,透过芦苇秆的缝隙,惊恐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只见浑浊的河面上,一艘涂着肮脏黄绿色油漆的日军汽艇,正沿着主航道驶来。艇身狭长,艇首架着一挺黑森森的机枪,几个穿着土黄色军服的日军士兵站在艇上,刺刀在灰白的天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那单调而刺耳的“突突”声,正是汽艇发动机发出的噪音,如同死神的低语,敲打在每一个藏匿者的心头。
汽艇速度不慢,搅起浑浊的浪花,直直地朝着她们藏身的这片开阔水域驶来,方向似乎正对着那几处阿桃刚刚指点的、隐藏着水下杀机的“烂木头堆”。
心跳如擂鼓,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的泥里。林悦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阿桃。而阿桃整个人像一张拉满的弓,紧紧贴着地面,那双泼辣的眼睛死死盯着越来越近的汽艇,里面燃烧着熊熊的怒火和一种近乎野兽般的专注,看不到丝毫恐惧,只有一种等待猎物踏入陷阱的猎人般的冷静。
汽艇越来越近,艇首劈开浑浊的河水,距离那几处看似无害的漂浮物只有不到五十米了!艇上的日军似乎并未察觉任何异常,一个士兵甚至懒散地靠在船舷上抽烟。
三十米......二十米......
就在她几乎以为汽艇要一头撞上去的瞬间,汽艇的舵似乎微微偏转了一下。它并没有直接冲向那堆烂木头,而是稍稍调整了方向,几乎是贴着那危险区域的边缘,以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平稳地滑了过去,发动机的“突突”声毫不停顿,汽艇带着一股嚣张的气浪,搅动着浑浊的河水,很快驶过了这片水域,朝着下游的炮楼方向扬长而去,只留下一道渐渐扩散的污浊航迹和空气中残留的劣质燃油气味。
直到那“突突”声彻底消失在远处芦苇荡的沙沙声中,阿桃紧绷的身体才缓缓松弛下来。她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眼神里的火焰并未熄灭,却多了一丝复杂的失望和狠厉。
“妈的,便宜这帮畜生了。”她低声啐了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甘的沙哑,“小鬼子学精了,知道绕着走了。”
林悦也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冷汗浸透了内衫,紧贴着冰凉的脊背。刚才那短短的几十秒,仿佛几个世纪般漫长。她亲眼目睹了敌人的凶器近在咫尺,也亲身体会了阿桃她们日常面对的、如同在刀尖上行走的惊心动魄。更让她心头沉重的是阿桃最后那句“学精了”。这意味着百姓们用生命摸索出的“土办法”,也在不断失效,斗争只会更加残酷。
站起身,阿桃拍了拍沾在衣裤上的泥浆和草屑,脸上的失望一闪即逝,又恢复了那种惯常的泼辣和韧性。“看到了吧?”她对林悦说,语气重新变得干脆,“这就是咱们要待的地方。鬼子不是木头桩子,会动,会学。咱们的脑子,也得比他们转得快才行。光靠躲,靠绊,总有被摸透的一天。”她的目光扫过那片刚刚脱离险境的开阔水域,眼神里闪烁着一种更加深沉、也更加危险的光芒。
沉默地站起身,林悦此时腿脚还有些发软。她看着阿桃那张年轻却写满风霜和决绝的脸,又望向汽艇消失的方向,最后目光落回脚下这片泥泞、复杂、危机四伏的水乡泽国。
笔记本上的理论,此刻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的呓语。她真正需要的,是像阿桃一样,把脚深深踩进这冰冷的泥水里,去感受每一处暗流,去熟悉每一片芦苇的沙响,去理解那些用血泪换来的“土智慧”,并且,去思考如何在敌人“学精了”之后,继续活下去,继续战斗下去。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泥污的双手,那粗糙的触感,此刻却带来一种奇异的、落地的踏实感。她弯下腰,学着阿桃的样子,用力在泥泞的裤腿上擦了擦手,然后抬起头,目光投向更远处水网交织的迷蒙深处。
“走吧,”内心波澜平静下来,林悦带着一种刚刚破土而出的坚定,“还有哪些地方,需要我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