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句粗砺的乡音在祠堂滞重的空气里炸开,又骤然落下。短暂的死寂后,几声压抑的嗤笑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角落里荡开细小的涟漪。一个年轻媳妇猛地捂住嘴,肩膀却控制不住地耸动起来;另一个抱着孩子的,把脸埋进襁褓,只露出憋得通红的耳尖。就连前排那个颧骨高耸、方才厉声呵斥孩子的妇人,一直紧锁的眉头也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瞬,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下撇了一下,像是强忍着某种积压已久、终于找到缝隙溜出来的东西。那并非纯粹的欢乐,更像是一种带着苦味的、对压在头顶重物的短暂嘲弄。
祠堂里那层厚重的、令人窒息的坚冰,被阿桃这突如其来、带着泥土腥气和火药味的几句俚俗小调,硬生生撬开了一道缝隙。空气开始流动,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
似乎完全没在意自己引起的这点微小波澜。阿桃随手把空竹篮往旁边的长条板凳上一撂,粗黑的麻花辫随着动作甩到肩后。她几步走到林悦面前,那双泼辣灵动的眼睛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着这个还僵立在黑板前、指缝里残留着灰块碎末的女学生。
“林干事,”阿桃开口,声音清亮,带着水乡特有的绵软腔调,却又干脆利落,“你刚才说的那些,大道理是好,可婶子嫂子们听不懂哩。”她下巴朝祠堂里那些重新低下头、但氛围已然有些不同的妇女们扬了扬,“她们只知道,炮楼里的东洋兵腿毛是长,蛤蟆眼是鼓,抢了米缸还要糟蹋人,是顶顶该死的王八羔子!你说啥‘枪’啊‘道理’的,不如骂他们一句‘见阎王’来得实在,来得解恨。”
她脸颊微微发烫。阿桃的话像一根根小针,精准地刺破了她刚才那层包裹着理想却与现实格格不入的薄膜。她看着阿桃,这个比自己还小一两岁的本地姑娘,脸上没有半点书卷气,只有被风吹日晒出的健康红晕和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泼辣劲儿。她的话粗粝直白,像刚从地里刨出来的带着泥的萝卜,却有着惊人的穿透力,瞬间就扎进了那些妇人沉甸甸的心坎里。
“我......”林悦张了张嘴,想解释,却发现任何书本上的理论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没等林悦说完,又自顾自地哼唱起来,这次声音压低了些,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地琢磨:“‘姑奶奶的土炮响一响’嗯,这句得改改,”她皱起鼻子,似乎在认真思考,“土炮那玩意儿,咱们现在可没有,吓唬人的。得唱点她们能上手、敢做的。”
她灵动的目光扫过祠堂角落堆放的农具,扫过妇人手里纳的千层底,忽然一亮,猛地拍了下手:“有了。”她转向林悦,眼睛里闪着光,“林干事,你不是要教认字吗?咱们换个法子。不认那些远的,就认眼前的东西,认怎么对付那些王八羔子。”
心猛地一跳,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点亮了。她看着阿桃,下意识地追问:“怎么换?”
阿桃几步走到黑板前,也不管那上面还残留着泥块的污迹和被林悦写下的“中”、“国”两个大字。她拿起林悦掉在地上的半截灰块,动作麻利地在旁边画了个歪歪扭扭、但特征极其鲜明的图形:一个圆鼓鼓的肚子,几根夸张的、又细又长的腿。
“喏,这个。”她指着那图形,大声说,“婶子、嫂子们,你们说,这像啥?”
祠堂里静了一瞬。前排那个颧骨高耸的妇人抬起头,眯着眼看了看,迟疑地吐出一个字:“......蛤蟆?”
“对头。”阿桃的声音带着一种鼓动的力量,“就是蛤蟆。鼓眼睛、长腿毛的蛤蟆精!东洋来的蛤蟆精,抢咱们米,占咱们地,还想骑在咱们头上拉屎。”她的语言粗俗却充满力量,瞬间点燃了祠堂里刚刚被撬动的那丝情绪。几个妇人的呼吸明显粗重了些。
又在旁边画了个极其简陋的方形,顶上戳着几个尖角:“这个呢?”
“炮楼?”一个年轻媳妇忍不住小声接了一句,声音带着恨意。
“没错。蛤蟆精的乌龟壳。”阿桃立刻接上,语速飞快,带着一种天然的节奏感,“咱们光骂没用,得想法子,敲碎它的壳。”
她丢掉灰块,拿起旁边一个妇人正纳着的鞋底,高高举起:“婶子们天天做啥?纳鞋底,千层底,硬邦邦。咱们的鞋底结实,鬼子的炮楼也怕敲。”她说着,竟真的用手掌在那厚厚的千层底上用力拍了两下,发出沉闷的“啪啪”声,在寂静的祠堂里格外响亮。
“还有这个。”阿桃又指向角落里一把磨得锃亮的镰刀,“割稻子快,割草也快,割起鬼子的腿毛来,更快。”
哄~
这一次,笑声不再是压抑的嗤笑,而是如同开了闸的洪水,猛地爆发出来。几个妇人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有的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笑了出来。那个抱着婴儿的年轻媳妇,也笑得浑身颤抖,怀里的孩子似乎被这气氛感染,也跟着咯咯地笑起来。就连那个一直显得最为麻木的老妇人,布满皱纹的脸上也挤出了深深的笑纹,一边笑,一边用粗糙的手背抹着眼角。
站在一旁,林悦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某种原始生命力的巨大笑声包围着。她看着阿桃,这个像野草一样泼辣生长的姑娘,正站在祠堂中央,沐浴在妇人们带着泪光的笑容里。阿桃脸上没有一丝得意,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坦然,仿佛她做的,只是把大家心里早就憋着的那股气,用她们最熟悉的方式,痛快地喊了出来、唱了出来。
笑声渐渐平息,祠堂里的气氛却彻底变了。那沉重的、令人窒息的阴霾被驱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特的、带着温热和某种蠢蠢欲动的气息。妇人们的眼神不再是空洞或麻木,里面跳跃着一种被点燃的光,一种属于她们自己的、带着恨意也带着希望的微光。
她走到林悦身边,用胳膊肘轻轻碰了她一下,声音压低了点,带着点狡黠:“林干事,你看,认字,咱也可以从‘蛤蟆’、‘炮楼’、‘鞋底’、‘镰刀’开始认嘛。认完了,再教她们写‘东洋兵,腿毛长’,写‘姑奶奶的镰刀亮一亮’。让她们自己写出来,贴到自家灶台上天天看,比啥大道理都管用。”
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又豁然开朗。她低头,看着自己掌心被灰块碎末染上的污迹,那粗糙的质感此刻却传递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她明白了。那些写在书本上的救国宏论,那些悬在半空的家国大义,对于这些在泥土里刨食、在刺刀下求生的妇人来说,太遥远,太轻飘了。她们需要的,是能紧紧攥在手里的东西,是能立刻刺向敌人的东西,是像阿桃这样,用她们听得懂、看得见、摸得着的语言和方式,把那份深藏的愤怒和渴望点燃,变成实实在在的、哪怕只是一点火星的力量。
宣传,不是高高在上的布道,而是要像种子一样,落到她们脚下的泥地里,用她们熟悉的雨水浇灌,才能生根发芽。要“接地气”。这三个字,此刻带着祠堂里残留的笑声、汗味和泥土的气息,沉甸甸地砸进了林悦的心底,远比任何理论都更深刻。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那些脸上还残留着笑意、眼神却已不同的妇人,最后落在阿桃那张充满活力的脸上。林悦深吸一口气,祠堂里混合着陈旧木头、汗水和新鲜泥土的气息涌入肺腑。她弯腰,捡起阿桃刚才丢下的那半截灰块,走到黑板前,没有擦去阿桃画的那些简陋却充满力量的图形,而是就在旁边,一笔一划,用力地、清晰地写下了两个字,用的是最端正的楷体:
“蛤蟆”
她转过身,面向祠堂里的妇女们,声音不再是最初那种带着回响的清亮,而是放得平缓、清晰,带着一种沉入泥土的力量:“来,婶子、嫂子们,咱们今天,就先认这两个字“蛤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