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之后,林晚晚感觉自己分裂成了两个人。
一个,是白天那个循规蹈矩、沉默寡言、努力将自己缩成教室背景板的高三学生林晚晚。她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风声鹤唳。江屿这个名字,连同天台那晚颠覆认知的幻象、手腕上残留的冰凉触感、以及那句如同魔咒般的“你笔记本里写满了我的名字”,都成了她避之唯恐不及的深渊。
她开始了一场无声的、近乎本能的“躲避战争”。
**策略一:空间隔绝。**
她以“看不清黑板”为由,软磨硬泡地跟班主任申请调换了座位,从靠窗倒数第二排那个能瞥见江屿侧影的位置,换到了教室最前排、紧挨讲台的“黄金VIP专座”。物理距离被拉到最大。从此,她的世界只剩下讲台上老师唾沫横飞的侧脸和密密麻麻的板书,再也不用担心一回头就撞进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策略二:时间错峰。**
她精确计算着江屿可能出现在教室、走廊、楼梯、甚至开水房的每一个时间段。他习惯提前十分钟到教室晨读?那她就踩着铃声、在老师踏入教室的前一秒气喘吁吁地冲进去。他中午会去图书馆靠窗的固定位置自习?那她的午饭地点就变成了嘈杂拥挤的食堂角落,或者干脆带回教室啃面包。他晚自习结束通常最后离开?那她就第一个冲出教室,脚步快得像后面有鬼在追。
**策略三:感官屏蔽。**
她的目光学会了精准的“江屿屏蔽术”。无论他出现在视野的哪个角落,她的视线总能像装了精密的雷达,瞬间滑开,精准地落在旁边的墙壁、窗外的树叶、前排同学的后脑勺,或者自己空白的草稿纸上。耳朵也自动过滤掉任何与他名字相关的信息。当教室里有人讨论“江屿这次模考又是年级第一”、“江屿被保送名单提报了”,她只是把头埋得更低,笔尖在纸上划出毫无意义的线条。
**策略四:社交真空。**
她彻底切断了与江屿可能产生任何交集的社交链。邻组的女生是江屿竞赛小组的成员?好,问题再也不问她。学习委员收作业总要经过江屿的位置?好,自己提前把作业放到讲台上。连去办公室送作业,都要先探头侦查,确认里面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才敢踏入。
她把自己缩进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壳里,用沉默和距离筑起高墙。每一次成功的“擦肩而过”而没有眼神接触,每一次听到他的名字而没有心跳加速,都让她有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仿佛从悬崖边又退回来一步。那张被她藏在旧词典夹层里的作弊纸条,成了她午夜梦回时压在心口的巨石,提醒着她自身的卑劣和那个关于“江屿作弊”的、悬而未决的巨大问号。
***
然而,林晚晚的“完美躲避”,在另一个人眼里,却拙劣得像一出刻意为之的默剧。
江屿清晰地感知到了这种变化。那个曾经会在走廊不小心撞到他、红着脸道歉的安静女生,那个偶尔在他发言时目光会短暂停留片刻的同窗,仿佛一夜之间学会了某种高级的隐身术。她无处不在的回避,刻意到近乎生硬。
起初,他并未在意。高三的压力,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怪癖。但当这种回避变成一种全方位、无死角的“隔离”,甚至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恐慌时,事情就变得不那么寻常了。
尤其是在天台之后。
他记得她撞进自己怀里时身体的僵硬和瞬间爆发的滚烫温度,记得她手腕上那道细微疤痕的触感,更记得她转身欲逃时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惊惧——那绝不仅仅是对撞到人的尴尬。
还有那句“你笔记本里写满了我的名字”。他并非凭空捏造。一次偶然,她的笔记本被风吹落摊开在他脚边,最后一页那密密麻麻、力透纸背的“江屿”二字,像某种无声的呐喊,猝不及防地撞入他眼帘。他弯腰捡起递还,她当时慌乱得如同受惊的兔子,甚至没敢看他一眼。
而现在,这种慌乱升级成了彻底的逃避。
为什么?因为那句点破她秘密的话?还是因为……考试那天下午,她投向他的那惊鸿一瞥?
江屿的眼神沉静如深潭,表面波澜不惊,底下却暗流涌动。他向来敏锐,对周遭环境有着近乎本能的洞察力。林晚晚的异常,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他探究的涟漪。他并不习惯被这样莫名其妙地“拉黑”。
他的“不懈努力”,并非轰轰烈烈的追求,更像是一种无声的、精准的、带着他个人风格的“拆墙行动”。
**行动一:存在感的精准投放。**
他不再刻意寻找她,但他会出现在她无法彻底规避的“必经之路”上。比如,当她为了错开他去开水房的时间而选择在课间最后几分钟冲过去时,会发现他正靠在开水房外的走廊墙壁上,安静地看着一本厚厚的竞赛习题集。阳光勾勒着他清俊的侧影,仿佛只是恰好在此处停留。她只能硬着头皮,目不斜视地快速穿过那道无形的“江屿警戒区”,心跳如鼓。
**行动二:目光的“偶然”交汇。**
他会在她自以为安全、比如在全班都低头做卷子的时候,抬起头,目光越过一排排低垂的脑袋,精准地、平静地落在她身上。那目光没有侵略性,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专注,像无形的探照灯。林晚晚即使不抬头,也能感觉到那股视线,后背的汗毛瞬间立起,握着笔的手心一片濡湿。她只能把头埋得更低,几乎要钻进试卷里。而他,会若无其事地在她的慌乱达到顶点之前,收回视线,仿佛刚才只是随意扫视。
**行动三:沉默的“同框”。**
一些无法避免的集体活动,比如年级大会、升旗仪式,他不再刻意避开她所在的区域。甚至,他会“恰好”排在她斜后方不远的位置。她僵直的背影,微微绷紧的肩膀,都清晰地落在他眼中。那种无形的压迫感,比任何语言都更让她坐立难安。
**行动四:信息的“意外”传递。**
一次课间,林晚晚的同桌,一个大大咧咧的女生,拿着本物理习题册转过身,苦恼地说:“晚晚,这道题好难,你……”话没说完,一个清冷的声音插了进来:“这道题的关键是受力分析中忽略了一个隐藏的摩擦力矩。”
林晚晚浑身一僵。
江屿不知何时站在了她同桌的课桌旁,修长的手指随意地点在题目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林晚晚的耳朵。他没有看她,仿佛只是在解答一个普通同学的问题。同桌恍然大悟,连连道谢。江屿微微颔首,转身离开,留下林晚晚僵在原地,血液几乎凝固。
他像一个耐心的猎人,不疾不徐,精准地在她精心构筑的“安全区”边缘游走,一次次用无声的存在和偶然的交集,提醒着她:你躲不掉。我在这里。
林晚晚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他的每一次“恰好”出现,每一次平静的注视,都像一把小锤子,敲打着她脆弱的神经。那张藏在词典里的纸条,更像一个随时会引爆的炸弹。她开始失眠,白天精神恍惚,黑眼圈浓重。那晚天台神秘声音的预言——“孤独,潦倒,像一粒被遗忘的尘埃”——如同跗骨之蛆,在夜深人静时反复啃噬她的恐惧。逃避江屿,似乎真的在把她推向那个绝望的未来?
***
转机,发生在一个极其糟糕的暴雨夜。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被窗外倾盆的雨声和轰鸣的雷声淹没。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在玻璃窗上,连成一片白茫茫的水幕。狂风卷着雨雾,发出呜呜的怪响。电路似乎受到了影响,教室里的灯光忽明忽灭,更添了几分不安。
林晚晚看着窗外末日般的景象,心里一片冰凉。她没带伞,家离学校不算近,这种天气根本没法走。教室里的人很快走光了,只剩下她和几个同样被困住的学生。她缩在座位上,抱着书包,听着外面肆虐的风雨,感觉又冷又无助。
就在这时,教室前门被猛地推开,一股湿冷的狂风裹挟着雨腥味灌了进来。
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浑身湿透。
是江屿。
他的校服外套颜色深了好几度,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略显单薄却紧实的肩背线条。头发被雨水彻底打湿,凌乱地贴在额前,水珠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不断滴落。灯光闪烁下,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也失了血色,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燃烧着两簇幽暗的火焰。
更让林晚晚心脏骤停的是——他左边额角靠近太阳穴的位置,赫然有一片刺目的、已经凝结发暗的血迹!雨水混合着血水,蜿蜒流下,染红了他小半张脸和白色的校服领口,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狰狞可怖!
他站在那里,胸膛微微起伏,带着剧烈运动后的喘息。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教室里仅剩的几人,最后,牢牢地、精准地钉在了缩在角落、脸色煞白的林晚晚身上。
那眼神,不再是平静的探究,而是翻涌着某种压抑到极致的、近乎暴烈的情绪——愤怒、焦灼、难以置信,还有一丝……受伤?
林晚晚被他看得浑身血液都凉了,下意识地想要再次缩起来,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沙子里。恐惧攫住了她,他头上的伤……是因为什么?他为什么这样看着她?
下一秒,江屿动了。他无视了教室里其他人惊愕的目光,径直朝着林晚晚大步走来。湿透的鞋子踩在光滑的地砖上,发出沉重而急促的“啪嗒”声,每一步都像踩在林晚晚紧绷的心弦上。
他走到她的课桌前,带着一身冰冷的雨水气息和淡淡的血腥味,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雨水顺着他额前的碎发滴落在她的课桌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石磨过,带着风雨夜的寒意和一种压抑到极点的质问,每一个字都重重砸在林晚晚的耳膜上:
“举报我作弊的……”
他顿了顿,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死死盯着她惊恐放大的瞳孔,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求证:
“……不是你,对不对?!”
“轰隆——!”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漆黑的夜空,紧随其后的炸雷仿佛在头顶炸开,震得整个教学楼都在颤抖。惨白的电光瞬间照亮了教室,也清晰地照亮了江屿脸上混合着雨水、血水和愤怒绝望的神情,以及林晚晚那张因极度震惊和恐惧而彻底失去血色的脸。
举报?作弊?他头上的伤……是因为被举报了?他以为……是她举报的?!
巨大的荒谬感和迟来的、被冤枉的愤怒瞬间冲垮了林晚晚连日来筑起的恐惧高墙。那张被她藏在词典夹层里的纸条,那张她视为自身卑劣证据的纸条,此刻却成了唯一能证明他“作弊”与她无关的关键!
她脑子里一片混乱,天台神秘声音的警告、那个绝望未来的幻象、江屿此刻浑身是血质问她的样子……所有的画面碎片疯狂地旋转、冲撞。那句“错过一生”、“像一粒被遗忘的尘埃”的预言,如同最尖锐的警钟在她灵魂深处疯狂敲响!
不!不能这样!不是她做的!她不能背这个黑锅!更不能因为懦弱和逃避,让误会把他们推向那个可怕的未来深渊!
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恐惧、愤怒和某种孤注一掷勇气的力量,猛地从她心底爆发出来。
在江屿灼灼的、带着最后一丝希冀的目光注视下,在头顶惊雷的余音中,林晚晚像是挣脱了某种无形的枷锁,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她没有再躲避他的目光,反而迎着他燃烧的视线,因为激动和恐惧,身体微微发着抖。她一把拉开书包拉链,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颤抖着伸进夹层深处,摸索着,然后,用力地掏出了那张被她藏匿多日、已经有些发皱发软的纸条。
她紧紧攥着那张小小的纸条,仿佛攥着最后的救命稻草,也像是攥着自己洗刷冤屈的证据。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窗外哗啦啦的暴雨声和头顶灯光忽明忽灭的闪烁中,朝着江屿,用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喊道:
“不是我!江屿!”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教室里回荡,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你看!证据……证据还在我这里!”
就在她喊出这句话的瞬间,一种奇异的感觉席卷了她。仿佛有另一个无形的、焦急的声音在她脑海深处与她重叠,带着穿越时空般的回响,催促着,呐喊着——
“撕掉它!撕掉它!林晚晚!撕掉它奔向他就对了!”
那声音……和天台上的神秘声音如此相似,却又带着截然不同的、急切的鼓励!
电光火石间,林晚晚福至心灵。她不再犹豫,在江屿骤然紧缩的瞳孔注视下,双手抓住那张承载了太多秘密和负担的纸条,用尽全身力气——
“嗤啦!”
脆弱的纸张应声而裂!被她狠狠地撕成了两半!紧接着是四半!八半!
细碎的纸片如同苍白的蝴蝶,从她颤抖的指间纷纷扬扬地飘落,散落在湿漉漉的地面,瞬间被从门口灌入的雨水打湿、洇透,上面的字迹迅速模糊、消失。
做完这一切,林晚晚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着气,眼眶通红,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滚落下来。但她没有退缩,她抬起泪眼模糊的脸,隔着飘落的纸屑和冰冷的雨雾,看向那个浑身湿透、额角带血、僵立在原地的少年。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在窗外愈发狂暴的风雨声里,林晚晚猛地迈开脚步,不再犹豫,不再恐惧,像一支离弦的箭,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然,朝着江屿的方向——
不顾一切地奔了过去!
“江屿!”她冲到他面前,雨水和泪水模糊了视线,声音哽咽却无比清晰,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和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信任:
“我来……我来改写结局!”
她撞进了他冰冷的、湿透的怀里。那带着雨水、血腥和少年气息的怀抱,此刻却成了她唯一感觉安全的所在。她紧紧抓住他同样湿透的校服衣襟,仿佛抓住了悬崖边最后一根藤蔓。
江屿的身体在她撞入怀中的瞬间僵硬了一下。他低头,看着怀里那个瑟瑟发抖、哭得像个孩子却又勇敢得不可思议的女孩,看着她脚边那些被雨水迅速吞噬的纸屑碎片,眼底翻涌的暴烈情绪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震动的愕然,以及一丝……失而复得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
他缓缓抬起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有些迟疑地,最终轻轻地、带着一种确认般的重量,落在了她因为抽泣而微微颤抖的后背上。
窗外的暴雨,依旧疯狂地冲刷着整个世界。但在这个冰冷潮湿、灯光闪烁的教室里,一个拥抱,一个撕碎秘密的动作,一句关于“改写结局”的宣言,悄然划破了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坚冰与误解。
风雨如晦,而他们相拥的方寸之地,仿佛隔绝了所有的喧嚣与寒冷。江屿的手掌落在林晚晚后背的瞬间,她紧绷的身体如同被解开了最后一道枷锁,压抑许久的委屈、恐惧和孤立无援的绝望,如同冲破闸门的洪水,化作更汹涌的泪水,浸湿了他早已湿透的胸膛。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她埋在他胸口,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一遍遍地重复着,像是要彻底洗刷掉他眼中的怀疑。那些被撕碎的纸屑,就是她无言的证词。
江屿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抱着她,感受着怀里女孩剧烈的颤抖和滚烫的泪水。额角伤口的刺痛似乎变得遥远,冰冷的雨水也无法浇熄此刻心头涌起的复杂情绪。愤怒和猜疑,在她不顾一切撕碎纸条、撞进他怀里的那一刻,就已经被这滚烫的眼泪和孤勇冲得七零八落。
他低头,只能看到她乌黑的发顶,和一小段纤细脆弱的后颈。那句石破天惊的“我来改写结局”,像一道惊雷,劈开了他心中因被误解、被举报而滋生的阴霾和戾气。改写什么结局?她和他的?还是……别的什么?他脑中闪过考试那天下午她窥探时惊恐的眼神,闪过天台那晚她撞进自己怀里时如遭雷击般的僵硬,闪过她这些天无处不在的、刻意的躲避……所有的碎片,似乎都指向一个他尚未完全了解的谜团。
“咳……”教室里另一个角落传来一声尴尬的轻咳,是同样被困住的一个男生,“那个……江屿,你头上的伤……要不要先去医务室处理下?”
这声音打破了两人之间近乎凝固的氛围。林晚晚像是突然惊醒,猛地从江屿怀里抬起头,这才意识到教室里还有别人。她脸上瞬间爆红,慌乱地后退一步,眼神躲闪,不敢再看江屿。
江屿也松开了手,但目光依旧锁在她身上,深邃复杂。他抬手随意地抹了一把额角的血水混合物,动作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羁,看向那个说话的男生,声音已经恢复了惯有的平静,只是还有些沙哑:“没事,小伤。雨太大,没看清路,摔了一下。”他轻描淡写地解释,视线却若有若无地扫过林晚晚。
林晚晚心头一紧。摔的?真的只是摔的?还是……因为被举报作弊,遭遇了什么?
“我去看看门卫室有没有备用伞或者雨衣。”另一个女生小声提议,打破了沉默。
很快,门卫大爷送来了几件陈旧的雨衣和一把大黑伞。众人分好,准备冒雨回家。
“林晚晚,”江屿的声音在嘈杂的雨声中响起,清晰而平静,“你住哪个方向?”
林晚晚的心猛地一跳,刚套上宽大雨衣的她动作一僵,下意识地又想躲开视线。
“顺路的话,一起。”他补充道,语气自然得仿佛只是在讨论一道数学题,不容拒绝地拿起了最后那把最大的黑伞,走到她身边,“雨太大,一个人不安全。”
拒绝的话卡在喉咙里。看着他额角那片刺目的暗红和苍白的脸色,想到他刚才那句“摔了一下”,再想到他可能因为举报而承受的压力……林晚晚拒绝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她默默地、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狂暴的雨幕。江屿撑开那把大黑伞,稳稳地遮在两人头顶,隔绝了大部分倾泻而下的雨水。伞下的空间狭窄而安静,只能听到密集的雨点砸在伞布上的噼啪声,以及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沉默在伞下蔓延,带着一种微妙的张力。林晚晚低着头,盯着自己湿透的鞋尖踩在水洼里溅起的浑浊水花,感觉比刚才在教室里被他质问时还要紧张。她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雨水、血腥和少年干净气息混合的味道,能感觉到他撑伞的手臂偶尔擦过她的肩膀。
“那张纸条……”江屿低沉的声音忽然在头顶响起,打破了沉默。
林晚晚身体一僵,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不是我的。”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肯定。
林晚晚猛地抬起头,惊讶地看向他。伞下的光线昏暗,只能看到他清晰的下颌线和紧抿的薄唇。
“考试那天下午,你看到我往口袋里塞东西?”他继续问道,目光直视着前方被雨帘模糊的道路,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非询问。
林晚晚的心跳又开始加速,她小声地“嗯”了一下。
“是准考证。”江屿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检查完试卷,发现准考证快掉出来了,顺手塞了一下。”
准考证?!
林晚晚如遭雷击,瞬间瞪大了眼睛。那个刺眼的白色小方块……是准考证?还是作弊纸条?巨大的荒谬感和强烈的羞愧瞬间淹没了她!她竟然因为自己内心的卑劣和恐惧,就那样轻易地给他定了罪!还为此躲避了他那么久!
“我……我……”她张了张嘴,想道歉,想解释自己当时的鬼迷心窍,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一样,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有眼泪再次不争气地涌了上来。
“举报的事,查清楚了。”江屿似乎并不需要她的解释,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冰冷的嘲讽,“是隔壁班一个竞赛输给我的人做的。他偷拍了我塞准考证那一瞬间模糊的照片,断章取义。”
原来如此!林晚晚恍然大悟。难怪他头上会有伤……是去找人对质了?还是……她不敢深想,只觉得胸口堵得难受,为他的遭遇,也为自己之前的误会和逃避。
“所以,”江屿忽然停下了脚步,侧过身。伞微微倾斜,昏黄的路灯光线透过湿漉漉的伞面,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终于低下头,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在雨夜里显得格外幽邃,直直地看向林晚晚盈满泪水的眼睛,问出了那个盘旋在他心头许久的问题:
“林晚晚,你这些天……到底在躲什么?”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投入深水的石子,精准地击中了林晚晚心底最深的秘密。躲什么?躲那张纸条?躲他可能的“作弊”?还是……躲天台那个诡异的吻?躲那个关于未来的可怕预言?躲他洞悉了她笔记本秘密的羞耻?
千头万绪,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只能怔怔地看着他,泪水混合着雨水滑落脸颊。
看着她茫然又脆弱的模样,江屿眼底深处最后一丝冰寒也悄然融化。他叹了口气,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无奈和……一丝纵容。
“算了。”他重新迈开脚步,伞再次稳稳地遮住她,“先送你回家。”
雨,还在下。伞下的空间依旧狭窄,沉默却不再冰冷尴尬,反而滋生了一种奇异的、劫后余生般的平静,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靠近。误会并未完全解开,那晚天台的秘密和笔记本上的名字依旧横亘其间,但“举报”的阴云已经散去,那张撕碎的纸条也完成了它的使命。至少在这一刻,在狂风暴雨的黑夜里,他们并肩而行,走向未知,却也似乎,走向了那个被承诺要“改写”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