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笑,但忍住了。
白井深雪沉默地走着,鞋底拍打在雨后微湿的人行道上,发出一种带着倦意的、属于都市夜晚独有的节拍。
篠宫莲在她身侧,目光像个初次进城的乡下亲戚,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世田谷街头的一切。
高楼大厦还在,红绿灯依旧严苛如昔,便利店的灯箱没变,连那几家大牌奢侈品连锁店的logo都还记得个大概。
但魔鬼藏在细节里——
他记忆中那些厚重、踏实、宛如小型砖块的“诺基亚”手机早就退了场。
如今满街人都拿着薄得像法器、亮得能反射阳光的玻璃小板块。
他们低着头,用手指轻快地在上面滑动。
他眯着眼看了看,然后小声嘀咕:“……他们是在跟这些小板子祈祷?”
“这是智能手机。”
白井深雪冷不丁地转头瞥了他一眼,语气中那点点微妙的得意像一个把旧玩具展示给邻居小孩的东京人。
她看着他那双明明刚刚斩杀怪物还不带喘气的手,此刻却在研究自动售货机和便利店贴纸。
突然升起一种奇怪的满足感——“啊,原来你也有不懂的东西”。
她家住在世田谷一栋新建的塔楼公寓。
它像一根孤高的、用钢筋水泥写就的感叹号,直指夜空,带着一种“你们这些凡人尽管建,能比我高算我输”的沉默骄傲。
公寓管理很好,租金自然也不便宜。
深雪从不为此皱眉。
她独居,家人的关系……
简言之,是那种“非紧急情况不通话,通话也只是为了确认她是否仍活着,以及是否未给家族带来媒体麻烦”的关系。
深雪从书包侧袋掏出门卡,一刷,玻璃门无声滑开。
一股冷气混着清洁剂和高级杂志的味道扑面而来,是那种价格写在最下角、字体还特别小的杂志。
值班保安板正地站着,对她略微鞠了一躬。
然后一瞥,目光在她身后空空如也的地方轻轻一落,仿佛那里什么都没有——从他的角度看,确实什么都没有。
而事实上,那里正有一个死神,正在从他的肩膀穿过去。
“你在人类社会这样穿来穿去,不会有问题吗?”深雪低声问。
“不会,他们没感觉。我轻得很。”
篠宫莲一边打量电梯天花板的灯泡,一边用非常不轻的语气回道,
“再说了,挺好玩的。”
电梯厢内安静得过分,只有顶端数字屏上跳动的楼层数字,是此刻这狭小金属空间里唯一的动态。
深雪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以及……莲几乎不存在的呼吸声。
她忽然意识到,这个“人”,或者说这个“存在”,或许根本不需要像凡人一样依赖肺部进行气体交换。
这种认知让她感到一丝莫名的不自在,与某种非人生物共处一室的本能警报在脑内轻微作响。
为了打破这有些凝滞的沉默,她随意地找了个话题,声音比她预想的要平静:
“你们尸魂界……有这么高的建筑吗?”
莲从电梯的广告屏上移开目光。
他想了想,回答道:“忏罪宫也只有这栋楼的一半多吧。”
“忏罪宫?”
深雪眉头轻轻一动,光听名字就让人联想到铁门、铁链、还有空气中永远挥之不去的霉味。
“以前是用来关重犯的。”
“那后来呢?”她问。
“然后它就成了失物招领处。”
莲说着,嘴角微微扬起。
“比如谁丢了刀,或者哪个队长喝醉后忘了带走的酒壶,都会送去那里。”
他顿了顿,补充:“那栋塔太潮湿,不通风,酒壶上后来长出奇怪的青苔,木屐也发霉。再后来,那地方就被蘑菇占领了。”
“蘑……蘑菇?”深雪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了。
“对啊,生命力很强那种。”
莲点头。
“技术开发局的人还去采样,说不定能做军粮。我听说有人已经吃过了,据说……口感像……腐化版豆腐皮。”
“……”
“……”
“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
他们抵达高层,走出电梯,狭长的走廊尽头便是一扇深色的门。
高处的视野总是极佳,透过走廊窗户,能看见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像散落在黑色天鹅绒上的碎钻。
在玄关处,深雪弯腰脱下学生皮鞋,整齐地摆放在鞋柜旁。
拖鞋从鞋柜里取出,是一双米白色的,全新,还带着塑料封套。
显然是为某种“可能永远不会来临”的客人准备的,就像人们为地震准备的应急包一样,有点宿命,又有点徒劳。
她正要递给篠宫莲。
然后——她停住了。
因为她突然想起了一件完全不合逻辑的事:他刚刚穿过了一个保安的身体。
不是比喻。
是那种物理意义上的“我走我的阳关道,你那具实体只是背景图”的状态。
照理说,这样的存在应该无法碰到任何现世之物。
他连门都不需要开,墙可能都只是装饰。
篠宫莲看着她手中那双崭新的拖鞋,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那双黑色的分趾袜和古朴的草履,脸上露出了一个介于“原来如此”的微妙表情。
然后,他非常自然地伸出手,接过了那双拖鞋。
塑料包装在他手中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深雪的脑子里像被一只松鼠扔进了花生壳,跳出一个巨大的、滚圆的问号。
等等?
她几乎能听见自己脑内那本新编《幽灵物理入门》啪地一声撕裂。
前页写着“灵体无法接触现实物质”,后页已经改成了“也可以,但需要某种……精神专注度?!”
篠宫莲却像早就知道她要这样反应似的,嘴角一勾,晃了晃手里的拖鞋,说:
“这算是灵力的一种基础应用吧。集中精神,就能与现世的物质产生一定程度的交互。简单说,有需求就能碰。”
他说到“碰”的时候嘴角一弯。
白井深雪:“……”
但他紧接着又压低声音,眸中微光一闪,藏着他没有说出的第二个选项。
“当然,”他说,声音低了一点,也近了一点,“也有另一种情况。”
他忽然向前倾了倾身子,两人之间的距离被拉近到几乎能听见彼此呼吸的程度。
深雪只觉得一阵淡淡的味道扑面而来,像雨后被阳光晾过的旧书,混着几分青草的清气。
他的指尖伸出,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线条利落得像雕刻过。
“比如,现在的你,试试看,能不能……碰到我。”
白井深雪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不是“吓一跳”那种漏,是“鼓点乱了”的那种。
你原本只是在听钟表滴答,但忽然,指针跳出节奏,开始在你胸腔里乱舞。
她望着他伸出的手指,又望进他那双眼,表面平静,内部暗藏涟漪。
白井深雪觉得,那眼睛里藏着星星,但不是城市夜空那种被灯火打败的星星,而是更远的、更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星辰。
她慢慢伸出手。
她的手指轻轻碰上了他的。
“——!”
指尖相触的刹那,一种确凿存在的触感传来。
那一瞬,像是触碰到一块冰过的玉。
带着水意的凉,不寒,也不硬,只是真实。
皮肤、纹理、骨骼,清晰如同石子落水。
只是,没有温度。
像他在真实之上,还隔着一层……死亡。
她条件反射般地收回手,脸颊一下子烧起来。
“这、这是什么原理?”
她下意识地问,声音比她想象得还要高一度。
莲没有立刻回答。
他只是低头,看着她的神情。
那眼神里不再是刚才的调侃,而是一种认真得有点出乎意料的安静。
他轻轻地,缓缓地开口:“因为你的灵力很高,白井小姐。”
他顿了顿,笑意很淡,像冰面上的一点波光:“高到……足以触碰我。”
“大概,也高到足以被那些麻烦的东西……优先盯上。”
深雪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
指腹上,那种清冷的触感还在,像刚刚被时间亲吻过,还没完全蒸发掉。
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被卖了一套命运的套餐,而且不退不换,附带隐藏收费项目。
她抬头,正好迎上莲的视线。
他正看着她,笑得那样不紧不慢,像是早就知道她最终会接受这一切。
而她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完全不应出现在这个情境里的念头:
——这个“从卷轴里掉出来的死神”,虽然确实很麻烦。
但他真的很好看。
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比不笑的时候……还要好看一点点。
——真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