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砺剑坪彻底炸开了锅!惊愕、嫉妒、难以置信的议论声如同沸水!
我站在场中,握着那根枯枝,听着四周的喧嚣,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一丝冰冷彻骨的寒芒,一闪而逝。
搬入清涛院,意味着更靠近核心,也意味着……更靠近那个人。
夜更深了。
清涛院的条件比那漏风的石屋好太多。独立的房间,干净的被褥,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书案。但这并未改变我的习惯。确认四周无人窥探后,我依旧挪开了墙角一块不起眼的石板,露出下方一个更隐蔽、也更干燥的暗格。
豆大的油灯亮起,昏黄的光晕下,暗金色的《万相真经》被郑重地取出。
第一幅图带来的痛苦和感悟已经融入骨髓。翻过那一页,第二幅图映入眼帘。
如果说第一幅图是“意”与“势”的静态结构,那么第二幅图,则像是一幅动态的、万物生灭演化的画卷!无数的线条不再是简单的勾连,它们仿佛活了过来,在册页上不断地分解、重组、碰撞、湮灭!每一次变化都蕴含着一种独特的韵律,一种……“动”的规则!一种模拟万物运行轨迹的恐怖真意!
仅仅注视片刻,强烈的眩晕感和精神撕裂感便汹涌袭来!比第一幅图强烈十倍!
我咬紧牙关,额头青筋暴起,汗水瞬间渗出。意念如同最坚韧的丝线,死死地缠绕上去,强行记忆那不断变幻的轨迹!每一次强行记忆,都像是用钝刀在切割自己的灵魂!
时间在痛苦中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当那幅变幻莫测的图卷终于被强行烙印在意识深处时,油灯的火焰已经微弱得只剩一点蓝芯。大脑如同被无数钢针攒刺,眼前阵阵发黑。
但我没有停下。
一个念头如同毒藤般缠绕着我:赤面阎罗的刀!那招屠戮我全家的、如同血色匹练般撕裂一切的刀法!它的轨迹!它的破绽!
《万相真经》第二幅图,模拟万物运行轨迹……能否模拟那一刀的轨迹?能否找出它的破绽?
这个念头一出现,就如同燎原之火,再也无法遏制!
我闭上眼,摒弃所有杂念。脑海中,第二幅图中那些不断分解、重组、碰撞、湮灭的线条开始疯狂变幻!它们不再是抽象的符号,而是试图去演绎、去模拟!
模拟的对象——赤面阎罗那惊天动地的一刀!
记忆的碎片汹涌而来!那撕裂夜空的赤红刀光!那鬼哭神嚎般的破风声!那股毁灭一切的狂暴杀意!
“动”之图卷的线条在我的意念驱动下,开始艰难地扭曲、组合,试图勾勒出那道刀光的轨迹!
轰——!
一股难以想象的剧痛瞬间在脑海炸开!如同千万根烧红的钢针同时刺入!眼前骤然一片血红!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血腥的夜晚!爹额头上那个血写的“债”字在眼前无限放大!赤面阎罗狞笑的脸扑面而来!
“噗——!”
一大口滚烫的鲜血再也压制不住,猛地喷在暗金色的册页上!鲜血瞬间被吸收,不留一丝痕迹。我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瘫倒在地,蜷缩着,剧烈地抽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风声,意识在剧痛和幻象的撕扯下,几乎彻底崩溃!
太勉强了!差距太大了!仅仅凭借记忆和一幅残缺的图卷,就想模拟那等凶人的绝杀之刀?无异于蝼蚁撼山!《万相真经》的反噬,比修炼时强烈百倍!
油灯的火苗挣扎着跳动了一下,彻底熄灭。黑暗彻底吞噬了小小的暗格。
我在冰冷的地上蜷缩了很久很久,直到身体的抽搐慢慢平息,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剧痛。
黑暗中,我缓缓抬起手,抹掉嘴角黏稠的血迹。眼神空洞地望着上方的黑暗,没有焦距。
失败了。差得太远。
但……那又如何?
一次不行,就十次!百次!千次!万次!
只要我不死,只要这口气还在!
黑暗中,我无声地咧开嘴,露出一个被鲜血染红的、狰狞而决绝的笑容。牙齿在昏暗中,白得森然。
三年。
时光如刀,在砺剑坪的青石上刻下风霜的印记,也在人的身上留下难以磨灭的痕迹。
“清涛院”早已成为过去。如今,我住在“归剑池”畔一座独立的小院。这里是内门精英弟子的居所,清幽雅致,灵气也比砺剑坪浓郁得多。
院中,一株虬劲的老松树下。
我闭目而立,身形挺拔如松。手中无剑,心中亦无剑。只有一股无形的“势”环绕周身,如同静谧的深潭,又似蓄势待发的火山。
呼!
一片枯黄的松针被风卷着,打着旋儿朝我飘落。
就在松针即将触及我肩头的刹那——
我动了!
没有预兆!没有蓄力!身体如同被风吹动的柳絮,又似捕食的毒蛇,以一个完全违背常理的诡异角度瞬间侧滑半步!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嗤!
一道极细微、却凌厉到令人头皮发麻的破空声响起!
那片飘落的松针,竟在我侧身的瞬间,被一股无形之力凭空撕裂!断口光滑如镜!
我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侧滑、拧腰、旋身!动作流畅得如同行云流水,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韵律!每一个动作都妙到毫巅,仿佛提前预判了风的轨迹、松针的落点!明明只是简单的闪避,却给人一种“他无处不在,又无处可寻”的诡异感觉!
这不是归藏剑宗的任何身法!
这是《万相真经》第二幅图——“动”之图卷!模拟万物运行轨迹,料敌机先,身随意动!三年地狱般的磨砺,无数次在精神崩溃边缘的徘徊,无数次经脉撕裂的痛苦,终于让我初步触摸到了这“动”之图卷的门槛!
如今,归藏剑宗内门流传的三十六路剑法,我早已烂熟于心,甚至能推陈出新。大长老看我的眼神,早已从最初的惊疑、贪婪,变成了如今的复杂难明,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而赤面阎罗……这三年来,他仿佛真的成了一个“师父”。他亲自指点过我几次剑法,出手狠辣精准,直指要害,每一次都让我在生死边缘徘徊,却又在关键处点到即止。他看我的眼神,始终是那种浑浊的、深不见底的平静,让人猜不透丝毫。
这份“平静”,比任何鞭打辱骂都更让我心头发寒,如同毒蛇盘踞。
“归尘师兄!归尘师兄!”一个略显急促的声音由远及近。
我收势站定,周身那股无形的“势”瞬间敛去,又恢复了那个沉默内敛的内门精英弟子模样。一个年轻的外门弟子气喘吁吁地跑到院门口,脸上带着敬畏和焦急。
“何事?”
“掌…掌刑长老召见!在…在刑堂!”弟子喘着气,眼神有些闪烁,“长老他…他好像…不太好……”
赤面阎罗……不太好?
我的心猛地一跳!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激动、紧张、嗜血的情绪瞬间冲上头顶!血液似乎都沸腾起来!苦苦等待的机会,终于来了吗?
刑堂。
位于归藏剑宗后山最阴冷背阳的山坳里。巨大的黑色石殿,如同匍匐的巨兽,散发着森然寒意。这里是赤面阎罗的领域,也是无数门人谈之色变的禁地。
踏入沉重的玄铁大门,一股混杂着血腥、草药和某种陈旧铁锈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光线昏暗,只有墙壁上几盏长明灯散发着幽绿的光芒。空气死寂,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
引路的弟子将我带到内殿门口便匆匆退下,仿佛多待一秒都会被吞噬。
内殿更加空旷、幽暗。中央一张巨大的玄铁刑床,上面布满了暗红色的、洗刷不净的污迹。此刻,那张象征着死亡和痛苦的刑床上,却躺着一个身影。
玄色的衣袍散乱,狰狞的狴犴纹在幽绿的灯光下显得有些黯淡。那张标志性的赤红面具被随意地放在床边的小几上,露出了面具下的真容。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
左半边,如同被烈火焚烧后又强行拼凑起来,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紫红色的狰狞疤痕,肌肉扭曲纠结,眼皮粘连着,只留下一道细缝。右半边脸,却出乎意料的……正常。甚至可以说得上冷峻,鼻梁高挺,嘴唇薄而线条分明,只是脸色异常苍白,透着一股灰败的死气。
他仰面躺着,胸膛剧烈地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嗬嗬声。嘴角不断溢出暗红色的、带着泡沫的血沫。原本浑浊却锐利的眼睛,此刻半睁着,眼神涣散,失去了焦距。
几个刑堂的执事弟子束手无策地站在一旁,脸上满是惶恐。
他快不行了!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我的脑海!狂喜如同毒液般瞬间注入四肢百骸!
三年!一千多个日夜的煎熬、隐忍、苦修!等的就是这一刻!
我一步步走近刑床,脚步落在地面,发出轻微的回响。目光死死锁定在那张一半魔鬼、一半冷峻的脸上,看着他痛苦挣扎,看着他生命流逝。一股名为复仇的快意,如同冰冷的火焰,在我心底疯狂燃烧!
终于,我停在了刑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到来。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转动,最终,聚焦在我的脸上。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你…来了……”他的声音极其微弱,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涌动的咕噜声。
我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个冰冷的死神,在欣赏猎物最后的挣扎。
他艰难地喘息着,浑浊的眼睛望着刑殿幽暗的穹顶,仿佛在回忆什么,又仿佛只是在积蓄最后一点说话的力气。
“你们其他人出去吧……”
等人走后他才艰难的继续说。
“你…可知……”他断断续续地,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我为何…留你性命?”
来了!终于问出来了!我等待这一刻太久了!
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寒流,瞬间从我身上爆发出来!笼罩了整个冰冷的刑殿!门外的执事弟子被这股突如其来的恐怖杀意吓得齐齐后退,脸色煞白!他们不知这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杀气到底是那归尘师兄散发的,还是那濒死的师傅呢?
我猛地俯下身,脸几乎要贴到他苍白的脸上!声音压得极低,如同九幽寒冰刮过,每一个字都淬着刻骨的恨意和压抑了太久的疯狂:
“为让我……亲手杀你?!”
我的右手,早已悄然按在了腰间!那里,贴身藏着一把刀!不是归藏剑宗的剑!而是一把短小、漆黑、毫无光泽的短刀!刀身冰冷,如同我此刻的眼神!
这把刀,我温养了三年!用仇恨和《万相真经》的邪力日夜淬炼!等的,就是洞穿仇人心脏的这一刻!
赤面阎罗看着我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几乎要焚烧一切的怨毒和杀意,听着我那淬毒般的话语,他看着我那把小刀,布满疤痕的嘴角,竟然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那是一个笑。一个混合着痛苦、疲惫、自嘲,甚至还有一丝……解脱意味的诡异笑容。
他咳出更多的血沫,眼神却奇异地亮了一下,死死盯着我,用尽最后的气力,嘶哑地吐出几个字:
“不…是为了…让你看清……”
看清?看清什么?!
他的话如同一个诡异的魔咒,让我的动作有了一瞬间的凝滞!心中警兆骤生!
然而,积压了十年的滔天恨意,在这一刻早已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坝!那“看清”二字,听在我耳中,更像是仇人临死前故弄玄虚的拖延!
“看清你去死!”
所有的忍耐、所有的谋划、所有的痛苦,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化作一声野兽般的嘶吼!
按在腰间的右手,快如闪电般拔出!
漆黑的短刀,在幽暗的刑殿中划出一道无声的、却凝聚了所有恨意与力量的死亡弧线!刀光如墨,带着《万相真经》赋予的、撕裂一切的诡异“势”!
噗嗤!
利刃入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
温热的液体,带着浓重的铁锈味,瞬间喷溅而出!
赤面阎罗的身体猛地一僵!那双半睁着的、浑浊的眼睛骤然瞪大!死死地盯着我!瞳孔深处,最后一点光芒剧烈地闪烁着,充满了无尽的复杂——是解脱?是悲悯?是嘲弄?还是一种……无法言说的遗憾?
所有的光芒,最终凝固在那一点上,如同燃尽的烛火,彻底熄灭。
他死了。
那张一半狰狞如鬼、一半冷峻如石的脸,定格在一个极其复杂的表情上。鲜血,从他胸口那个致命的创口汩汩涌出,迅速浸透了玄色的衣袍,也溅满了我的手臂和脸颊。
滚烫、粘稠。
刑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如同破旧的风箱。
杀了。
终于……杀了。
爹……娘……你们看到了吗?儿子……替你们报仇了!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狂喜和空虚的洪流冲击着我的心脏,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握着短刀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那把小刀此时也散发出了异样的光芒,似乎被什么圈养了一般。
就在这时——
啪嗒。
一本薄薄的、染血的册子,从赤面阎罗无力垂落的手边滑落,掉在冰冷的刑殿地面上。
暗金色的封面,几个奇异流转的纹路……正是那本改变了我命运的《万相真经》!它竟一直被赤面阎罗贴身藏着!此刻,被他的鲜血浸透了大半!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被吸引过去。那暗金的封面,在幽绿的灯光和刺目的鲜血映衬下,显得格外诡异。
鬼使神差地,我弯下腰,伸出沾满仇人鲜血的手,捡起了那本同样浸透了血的册子。
入手冰冷,又带着一丝诡异的温热。
书页被粘稠的血液粘在一起。我颤抖着手指,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近乎疯狂的冲动,用力地、粗暴地翻开了被血浸透的最后一页!
目光扫过。
瞬间!
我的呼吸,我的血液,我的思维……我的一切都彻底凝固了!
如同被一道九天神雷,狠狠劈中了天灵盖!
那最后一页,没有玄奥的图案,没有武学的真解。
只有一行字。
一行用某种极其特殊的、带着暗金色泽的墨迹写下的字!
那字迹……那笔锋转折间熟悉的棱角……那每一个字的起落习惯……
如同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印记!
是我爹的笔迹!
绝对错不了!
那行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死死地烫进了我的瞳孔,我的脑海,我的灵魂最深处——
“吾儿,真凶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