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章节 钢筋与星图

搅拌机停转的刹那,黄小雨正用牙咬开扎丝捆。铁锈味混着汗渍渗进嘴角,她呸地吐掉铁丝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帆布摩擦水泥地的轻响。转过身时,哥哥黄一鸣正站在钢筋废料堆旁,校服领口被汗水浸出深色的月牙,手里攥着个印着卡通图案的铁盒——那是她初中时用来装橡皮的盒子,此刻边角被磨得发亮,像块揣暖的玉。

“哥?”黄小雨的声音被风撕成两半,扎丝钩哐当掉在地上,惊起两只在钢筋缝里躲阴凉的壁虎。她下意识地往身后藏手,磨破的手套指尖还沾着水泥灰,像戴了副残缺的铠甲。

黄一鸣没说话,蹲下来把铁盒塞进她工装裤口袋。金属的凉意透过布料贴在小腹上,她听见硬币碰撞的轻响,像夏夜落在铁皮棚上的雨。“拿着,”哥哥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钢筋,“攒了半年,够你去城里找个正经活儿了。”

六月的风卷着沙尘吹过工地,把安全网鼓成绿色的帆。黄小雨盯着哥哥手腕上没消的淤青——上周他说打球摔的,可她知道那是帮人搬砖时被钢管硌的。铁盒在口袋里发烫,她想起三天前半夜离家时,枕头下那半块硬邦邦的红糖馒头,和馒头下面压着的纸条:“别去工地,我能供你读书。”

“我不——”她的话被哥哥按住肩膀的手打断。黄一鸣的手掌比半年前糙了许多,虎口处结着和她一样的茧,却把她按得生疼。“听我说,小雨,”他蹲下来平视她,阳光在他睫毛上碎成金粉,“钱要拿脑子赚,不是拿命换。你看那钢筋,”他指向远处正在吊装的骨架,“捆得再结实,也是给别人搭房子。”

工地上不知谁的收音机在放老歌,沙哑的女声混着塔吊的哨音,让空气都变得粘稠。黄小雨突然想起今早分拣铁丝时,一根锈钉扎进掌心,血珠冒出来的瞬间,她盯着那点红看了很久,像在看枚袖珍的落日。此刻哥哥的拇指擦过她手背的伤疤,那里还留着上周被钢筋刮出的血痕。

“妈说老太太撤诉了,”黄一鸣的声音低下去,“可你上个月工资被扣的三百块,还有我偷偷去做兼职……”他没说下去,只是把铁盒往她口袋里按得更深,“这里面有两千七,加上你攒的,够报个夜校了。”

铁盒棱角硌着小腹,黄小雨突然觉得嗓子里堵着块水泥疙瘩。她想起妈妈蒸糖三角时,总要在笼屉上垫块蓝布,而此刻哥哥校服袖口磨出的毛边,多像那块洗得发白的蓝布。远处传来老张的吼声,骂谁把箍筋堆错了地方,可她只听见自己心跳如鼓,每一下都撞在钢筋上,撞出嗡嗡的回响。

“我在工地挺好的……”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却被哥哥从帆布包里翻出的《高中数学公式手册》打断。那半本捡来的书边角卷成波浪,扉页上“给哥攒学费专用”的铅笔字被指腹磨得发灰。黄一鸣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从裤兜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块用红绳扎着的玉佩——那是奶奶生前留下的,说等她考上大学就给她戴上。

“拿着,”哥哥把玉佩塞进她掌心,冰凉的玉隔着汗湿的手传来暖意,“去学金融,别像我,只能在图纸上画星星。”他指了指远处居民楼的灯火,“你看那第三栋第二个窗户,以后你的办公室,该比那更高。”

不知谁的安全帽滚落在地,哐当一声惊飞了梁上的麻雀。黄小雨忽然想起小时候,哥哥总把她架在脖子上看烟花,说以后要盖座有阳台的房子。此刻钢筋堆在暮色里泛着冷光,像被揉碎的星空,而哥哥的影子投在她脚边,成了最粗的那根钢筋。

“哥……”她的声音突然哽咽,工装裤腰带勒得太紧,让她喘不过气。铁盒和玉佩在口袋里碰撞,发出细碎的响,像某种秘密的约定。黄一鸣没说话,只是从背包里掏出个平板电脑——屏幕裂了道缝,像块被踩过的饼干。“这是我在废品站淘的,里面有炒股入门课,”他挠了挠头,“你不是总说数字像星星吗?试试把它们串成线。”

夜风突然卷起安全帽,在地上骨碌碌滚出老远。黄小雨看着哥哥手腕上的淤青,又看看自己手套里渗出的创可贴,突然蹲下身哭了。眼泪砸在钢筋上,惊起一层细灰,哥哥的影子罩下来,像张密不透风的安全网。她听见自己带着哭腔的声音:“可我连K线图都看不懂……”

“我教你。”黄一鸣的手掌落在她发顶,带着工地特有的铁锈味,“就像小时候教你认星星,先找北极星,再连北斗七星。”他从铁盒里摸出枚硬币,在水泥地上划出抛物线,“你看,钱要转起来才活,像塔吊的钩子,得知道往哪儿吊。”

镝灯突然亮起来,把两人的影子投在钢筋笼上,像两个惊叹号。黄小雨接过平板电脑,裂缝里漏出的光映着哥哥鼻尖的汗珠。她想起刚才分拣铁丝时,看见钢筋上焊着的标牌:HRB400E。哥哥说过,这是热轧带肋钢筋,强度高,能抗震。

“那你怎么办?”她擦掉眼泪,指尖触到平板电脑裂开的屏幕,像触到哥哥藏在校服下的伤口。

黄一鸣笑了,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那是小时候为护她被石子磕的。“我?”他指了指正在浇筑的地基,“等你在交易所看K线时,哥在这儿给你盖交易所的地基。”他从帆布包里翻出个笔记本,封皮写着“建筑力学”,内页夹着张皱巴巴的股票走势图,“你看这MACD线,和钢筋应力图有点像……”

远处传来混凝土泵车的轰鸣,像某种巨兽的心跳。黄小雨把玉佩攥得更紧,冰凉的玉渐渐捂热,像颗正在发芽的种子。她想起哥哥画的太阳,想起妈妈蒸的糖三角,想起废品站那本被翻烂的公式手册。当第一颗星星爬上塔吊吊臂时,她听见自己说:“哥,那我先从模拟盘开始练。”

黄一鸣的眼睛在镝灯下亮得惊人,像钢筋切割时迸出的火花。他从裤兜掏出个U盘,上面挂着她初中时送的橡皮鸭子挂件。“这是我在网吧下的资料,”他压低声音,“别让工头看见,他说炒股都是骗钱的。”

笑声惊飞了梁上的麻雀,黄小雨接过U盘,突然觉得工装裤上的盐渍地图都在发光。她看着哥哥转身走向板房,校服后领沾着片水泥灰,像朵倔强的云。钢筋堆在身后投下巨大的阴影,而她知道,那些被汗水浸透的夜晚,那些偷偷描圆的太阳,都将在某个开盘的早晨,化作屏幕上跳动的绿色数字。

收工的哨声突然响起,混着搅拌机重启的突突声。黄小雨摸出铁盒,硬币在掌心叮当作响,像在数算星子。她想起哥哥说的“用脑子赚钱”,想起塔吊钩子划过天空的弧线,突然觉得那些捆扎钢筋的日夜,都成了未来K线图上的伏笔——每一道勒进掌心的铁丝印,都是通向星图的坐标。

板房的窗户透出微光,她看见哥哥坐在小马扎上,借着手机屏幕看图纸,膝盖上放着的,正是那本《高中数学公式手册》。夜风掀起安全网,猎猎作响,黄小雨打开平板电脑, cracked的屏幕上,第一支要看的股票代码,恰好和她工牌上的编号一样——0725,像个被命运按下的回车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