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内侍那如同鬼魅般的深夜造访,以及其身上携带的那一缕经过精心掩盖却依旧被苏隐尘捕捉到的、与“幽昙引”同源的禁忌“根味”,如同一颗投入死寂深潭的巨石,在苏隐尘心中激起了滔天巨浪,久久无法平息。他愈发肯定,这两桩看似独立的夺魂命案,绝非江湖草莽或某个复苏的“暗香流”余孽所能单独策划施为,其背后必然牵扯着一股深植于宫廷之内、拥有巨大能量与隐秘渠道的恐怖势力。
刑部与大理寺因皇帝陛下的雷霆震怒与严厉申饬,承受着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不得不将查案的力度提升到极致。而一向自视甚高、独立于三法司之外的皇家香监,在这次事件中也因未能提前预警、及时查禁此类邪异禁香而受到了来自宫中不点名的敲打,此刻亦不得不收敛起往日的傲慢,更“积极”地参与到联合调查之中。之前对苏隐尘不屑一顾的司香吏周礼,在接连的碰壁和上司的压力下,态度也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数日之后,一纸盖着“皇家香监总领院”朱红官印的正式请柬,便恭恭敬敬地送至了尘香斋,邀请苏隐尘前往位于皇城禁苑边墙的香监府衙,“共同参研案情,协力缉捕真凶”。
皇家香监府衙,并非寻常衙署可比。它深藏于皇城一隅,毗邻着专门为宫廷培育奇花异草的“百花园”与储存天下贡品的“奇珍库”,其建筑群古朴而森严,飞檐斗拱皆以名贵香木构建,庭院中遍植珍稀香草瑞木。空气中常年弥漫着各种顶级天然香料与秘制合香混合而成的复杂而馥郁的气息,寻常人在此多待片刻便会觉头晕脑胀,非精通香道之人不能久居。
这一次在香监府衙内一间雅致却透着几分凝重气氛的“闻香堂”内接见苏隐尘的,除了脸色依旧有些不太自然的周礼之外,还有一位身着四品织金鸾鸟补服,面容清瘦,眼神略显阴郁,约莫五十岁上下的中年官员。此人便是皇家香监的二把手,少监林怀远。
林少监的态度比周礼要圆滑世故得多,一上来便摒退了左右,亲自为苏隐尘奉上一杯据称以晨露和七种罕见花瓣炮制的“凝露香茗”,客套地盛赞了苏隐尘年纪轻轻却拥有如此敏锐的嗅觉天赋与精深的香道见识,实乃大胤王朝香道界的后起之秀,未来不可限量云云。随后,话锋一转,便不着痕迹地旁敲侧击,开始详细询问他关于“幽昙引”的香性、可能的配伍禁忌、以及“暗香流”这个神秘组织的更多历史细节,尤其着重打探苏家祖传的典籍之中,是否有关于此类禁忌香方或其破解之法的明确记载。
苏隐尘心中雪亮,此行名为“共同参研”,实为一次精心安排的“套话”与“摸底”。他对如今的皇家香监也存着一份深深的戒心与不信任——那晚出现在尘香斋的宫中内侍,其身上的禁香“根味”太过清晰,绝非偶然沾染。他半真半假,滴水不漏地回答,只称苏家典籍大多在百年前的一场家族变故引发的无名大火之中不幸焚毁,如今所知所学,亦不过是从先祖劫后余生、仓促间抢救下来的几本残篇断简中领悟到的皮毛而已,许多记载早已语焉不详,甚至相互矛盾。他巧妙地避开了关于自家典籍核心内容的具体问题,反而将话题引向皇家香监自身,恭敬地询问他们作为大胤王朝官方唯一指定的香料管理与禁制机构,对于各类“禁忌之香”的记录、封存以及历代查抄案例的卷宗,想必是浩如烟海,远非自己这点浅薄认知可比。
周礼闻言,面露一丝尴尬之色,而林少监则故作痛心疾首地轻叹一声,道:“苏小友有所不知啊!我皇家香监虽设有‘封香阁’,专门负责封存历代以来查获的各类禁忌之香的实物及其配方手卷,但正如你所知,‘暗香流’早在数百年前那场由先帝亲自督办的清剿行动中便已灰飞烟灭,其诸多最为核心、最为邪异的香方传承,多已在那场雷霆行动中被明令彻底焚毁,以绝后患。如今我‘封香阁’内所存的相关资料,多是些捕风捉影的残方断语,或是后人根据传闻臆测仿制的、威力与精妙程度都大打折扣的仿制品罢了。真正的核心机密,恐怕……恐怕早已湮没于历史尘埃之中,再也无从考证了啊!”他说这番话时,眼神看似坦诚,却不经意地如同毒蛇吐信般,飞快地扫过苏隐尘的脸庞,似乎想从他细微的表情变化中,捕捉到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
苏隐尘心中了然,看来这皇家香监对于这些失传已久的禁方了解,也未必比自己从苏家那些劫后余生的手札中推敲出来的多。他适时地在脸上流露出些许恰到好处的失望与遗憾之色,便顺着林少监的话锋,不再深入追问此事。双方又虚与委蛇地“探讨”了一番案情,终究是各怀心事,谁也没能从对方口中得到真正的核心信息。
与此同时,刘坚那边对“墨痕香”的追查,在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几乎将京城所有与“香”字沾边的角落都翻了个底朝天之后,终于有了一丝微弱却至关重要的进展。一名在刑部档案房干了三十多年的老捕役,在翻阅数十年前的陈年旧案卷宗时,依稀回忆起,很多年前,大约在他还是个懵懂学徒的时候,曾听老师傅酒后闲聊时提起过,城南的永乐坊内,曾有一家名为“沁芳斋”的老字号香坊,其镇店之香,便是一款以墨兰为主料、调配手法极为独特的“墨兰香”,其香韵清冽幽远,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与书卷气,与苏隐尘所描述的“墨痕香”的特征,竟有七八分的相似之处。只是这家沁芳斋,早已在五十多年前就因后继无人而关门歇业,旧日的店铺也几经易主,如今早已物是人非,变成了一家贩卖针头线脑的杂货铺了。
苏隐尘听到“沁芳斋”和“墨兰香”这两个名字时,心中猛地微微一动,如同被什么蛰了一下。他清楚地记得,苏家某本记录先祖调香心得的札记的页边空白处,曾有某位先祖用极细的朱砂小字,潦草却又带着几分愤懑地批注过一句——“沁芳斋墨兰,其香近妖,其心可诛,非香道之正途也!”显然,苏家先祖对这“沁芳斋”及其招牌的“墨兰香”,评价极低,甚至充满了厌恶与警惕。
他当即决定,必须亲自去那沁芳斋的旧址探访一番,或许能从那些被岁月尘封的旧日痕迹中,找到某些不为人知的线索。那家由沁芳斋旧铺改造的杂货铺老板,是个看起来颇为和气的中年汉子,听闻苏隐尘是特意前来打听数十年前早已消失的老香坊旧事,只连连摆手,道是年岁太过久远,早已无人知晓当年的情形了。苏隐尘并不甘心,他在杂货铺内外仔仔细细地观察良久,希望能从某些未能被彻底抹去的旧日建筑格局或遗留物件中,找到一丝与香料相关的蛛丝马迹。
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了店铺后院一口早已被砖石封死大半,仅留一个小口的废弃枯井的井沿之上。那井沿由质地坚硬的青石砌成,因常年经受风吹日晒雨淋,早已生出了一层厚厚的暗绿色青苔。苏隐尘俯下身,用指尖轻轻刮开井沿背阴处的一块较为平整的青石上的苔藓,一个极其模糊,几乎快要被岁月磨平,却又让他瞳孔骤然收缩的残缺刻印,赫然出现在他眼前——那是一个……一个苏氏家族在百年前曾经使用过的、样式略显古拙的兰花形家族徽记!虽然已残缺不全,但他绝不会认错!
这个意外的发现,让苏隐尘如遭雷击,震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沁芳斋,一个以外姓“沁”字命名的香坊,其旧物之上,为何会留下他苏氏家族的徽记?难道这家以“近妖”之香闻名的老香坊,与苏家在百年前,甚至更早的某个时期,竟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被刻意掩盖的隐秘渊源?
带着满腹难以置信的疑问与愈发沉重的心情,苏隐尘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尘香斋。他再次一头扎进了那些散发着霉味与时光气息的故纸堆中,这一次,他不再像之前那样漫无目的地翻阅,而是双目赤红,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执念,着重查找一切与“沁芳斋”、“墨兰香”、苏家旁支、以及任何可能与家族徽记外流相关的零星记载。
终于,在一本封面早已脱落,书页残缺不全,名为《苏氏杂录拾遗》的破旧线轴装手抄本中,他找到了一些几乎快要被彻底遗忘的片段。原来,大约在一百五十年前,苏家出过一位惊才绝艳、却也离经叛道的旁支先祖。此人因不满当时苏家家主固守“仁和中正”的传统香道理念,认为其过于保守,无法发挥香之真髓,遂私自离家出走,另立门户,并放言要开创一番惊天动地的“香道新途”。这位先祖在香道上的天赋之高,连当时苏家的嫡系长辈都自愧不如,只可惜其心性过于偏激,剑走偏锋,热衷于研究各种奇花异草与禁忌材料的融合,疯狂追求香气所能达到的极致效果与对人心的绝对掌控。其理念与当时苏家所倡导的“香者,养性怡情,辅政济民”的主流价值观格格不入,最终被视为家族之耻,以“违背祖训,私研禁香,祸乱心性”的罪名,强行逐出家族,其名讳也从苏氏主家族谱之中被冷酷地抹去。而这位被逐先祖,在离家后所创立的香坊,似乎……似乎就曾用过“沁芳”二字作为其堂号!
“难道……难道这‘暗香流’的死灰复燃,以及那神秘莫测的‘墨兰香’,竟都与我苏家这位被逐出家门的旁支先祖,有着千丝万缕、无法割裂的联系?”这个石破天惊的念头,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入苏隐尘的心脏,让他遍体生寒,几乎窒息。如果这个猜测是真的,那么他与这接连发生的诡异命案之间的牵扯,就不仅仅是破解奇案、伸张正义那么简单了,更可能是一场延续了百年的家族宿怨与禁忌传承的……清算!
就在他心神激荡,几乎无法自持之际,左臂之上那块原本只是隐隐作痛的暗红色“香噬”斑纹,突然传来一阵前所未有、如同被万千毒虫同时噬咬般的剧烈灼痛!这股剧痛是如此猝不及防,如此深入骨髓,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和霸道。他再也支撑不住,“唔”地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冷汗如同雨下般浸湿了他的后襟。
苏隐尘急忙一把撸起左臂的衣袖,骇然发现,那块诡异的兰花形斑纹,此刻不仅颜色变得更加妖异深邃,如同凝固的魔血,其边缘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如同拥有生命的毒藤般,扭曲着向外蔓延扩张了寸许!一股浓烈至极的烦躁、嗜血、渴望吞噬一切带有“规则”力量之香的暴戾气息,如同挣脱了枷锁的凶兽,从他心底最深处疯狂地涌起,让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将眼前这些记载着家族禁忌过往与不祥预兆的古籍,统统撕得粉碎!
他强咬着舌尖,用剧痛换来一丝清明,颤抖着从怀中取出一个乌木雕花的小瓷瓶,倒出仅剩的最后几粒龙眼核大小、散发着苦涩药香的黑褐色秘制药丸,囫囵吞了下去。这是他根据先祖手札中一则早已残缺的“镇魂安魄断妄香方”,耗费了无数心血,历经多次失败才勉强改良调配出来的、专门用来压制“香噬”诅咒发作的救命药香。然而这一次,药丸下肚之后,那股深入骨髓的灼痛与源自灵魂的烦躁感,虽然比之前有所减轻,却并未像往常一样被迅速而有效地平息下去。
家族诅咒“香噬”,似乎在他不断深入挖掘这些被尘封的禁忌之谜,不断接近那个恐怖真相的过程中,也如同被惊醒的蛰伏巨兽一般,变得越来越活跃,越来越难以控制了。它在渴望,它在示警,它在……等待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