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启程

寅时初刻,诏狱铁门轰然开启,门轴转动的吱呀声惊起檐下寒雀。霉湿之气夹着铁锈味扑面而来,恍若万千细针攒刺喉间。我蜷缩在囚车角落,臂弯内侧「通敌」二字的烫疤贴着粗麻囚衣,每一寸肌肤的牵扯,都似有火炭在碾磨。幸得陈轼暗中周全,这火印未及面额,却在小臂内侧烙下永恒的印记,此刻正泛着红肿的热意,如同一朵永不凋零的恶之花。

三十名流放者分作男女两列,木枷相撞之声此起彼伏,宛如丧钟前奏。前排老妪的木枷足有十斤重,榆木边缘已磨出血痕,她却仍将半块硬饼护在怀里,饼屑簌簌落在补丁摞补丁的裙裾上;右侧壮汉脚踝锁着三斤重的铁镣,行走时拖出「刺啦刺啦」的声响,那是锦衣卫特铸的「望乡镣」,每一步都带着蚀骨的警示。而我腕间仅系着细如指节的铁链,与老弱妇孺挤在牛车内,铁链上的锈迹蹭在囚衣上,竟似父亲当年铠甲上的血痕。

十二名衙役骑着瘦骨嶙峋的战马在前开道,腰间佩刀的铜环随马颠簸叮咚作响,二十名边军手持长矛,盔甲在晨雾中泛着青灰冷光。他们的目光扫过囚车时,竟似看待草料场中待宰的羔羊——可曾记得,父亲在辽东督运粮草时,曾亲为这些边军士卒分发过冬日的棉袜?此刻他们的矛头却冷冷指向我们,矛尖挂着的猩红缨子,比辽东的枫叶更刺眼。

顺天府晨钟方响三声,街道两旁已聚满百姓。有人捧着馊饭,有人攥着碎砖,当囚车转过甜水巷街角,叫骂声骤起,如惊蛰惊雷:「通敌贼子,天诛地灭!」「狗官家属,活该充军!」温热的唾沫星子混着晨雾扑在脸上,比诏狱的污水更令人作呕。一块碎砖砸中老妪小腿,她怀中硬饼滚落尘埃,被衙役的马蹄碾作齑粉,恰似我们破碎的身世。

「快看!那小娘子竟未戴木枷!」人群中忽有尖细嗓音叫嚷,「定是用身子换了生路!」哄笑声中,更多石块破空而来,我以铁链护头,却见血珠自指缝滴落,在囚衣上绽开暗红的花。父亲生前常言:「百姓若为流言所惑,刀剑便会误向忠良。」此刻目睹群情激愤,方知世事果然如斯。

囚车经过钟楼时,我望见城墙上新贴的黄榜,「职方司姜氏通敌」几字朱笔淋漓,恍若父亲喉头喷出的热血。还记得幼时随父亲在此辨认星象,他曾指着北斗七星道:「雁鸿,北斗所指之处,便是宁远卫,是为父与袁将军一同重建的地方。」如今北斗星仍在天际,宁远卫的烽烟却已化作黄榜上的朱字,而我的父亲,却成了人口中的「通敌者」。

抄家那夜的情景突然翻涌如潮:母亲断裂的乌木簪、幼弟耳垂被胭脂盖住的「宁」字朱砂痣、赵六空荡的马厩……原来在历史的车轮下,凡人不过是碾作尘埃的蝼蚁,连喊冤的气力,都被苛政抽解得干干净净。

出城门时,晨雾渐散,却有乌云压顶而来。阳光穿透云层的缝隙,却照不进密闭的囚车。我摩挲着臂弯的烫疤,忽忆起陈轼临刑前塞来的纸条,上面仅书一个「忍」字。他忍辱负重周旋于朝堂,是念着与父亲的同科之谊,可当百姓的唾沫混着血迹滴上囚衣,当衙役的皮鞭抽在老妪佝偻的背上,这「忍」字竟似化作千斤巨石,压得人喘不过气。

顺天府城门在身后缓缓闭合,阴影笼罩着三十名流放者。有人低声啜泣,有人闭目待死,唯有我盯着车辙里未干的血迹,只觉臂弯的烫疤不再是耻辱的印记,而是一枚烙在骨血里的火印——总有一日,要让那些举碎砖的手、判冤案的笔,都看清这「通敌」二字下,究竟藏着多少忠良的血、百姓的泪!

臂弯的痛意与胸中的愤懑交相翻涌,我忽然明白:这一路流放的何止是罪臣之女?分明是一个王朝的良心——它被钉在囚车上示众,被百姓的唾沫淹没,却在每个蒙冤者的骨血里,种下了永不熄灭的火种。正如父亲刻在犀角簪上的宁远卫山川,纵遭尘埋,终有一日会在曙光中重现真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