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苏黎世

医疗舱恒温系统发出蜂鸣时,阿尔卑斯山的雪正扑在舷窗上。

林晚秋用染着凝血的手指解开陈暮云的约束带,他苍白的腕骨上还留着转运时的心电监护贴片。

“林小姐,患者出现低温症。”护士递来加热毯,德语混着医疗仪器的滴答声。

林晚秋把脸埋进尚有余温的毯角,想起谷道村那晚暴雨中他湿透的衬衫,也是这样冷,这样硬,却固执地挡在她的车旁。

“林小姐,患者心室颤动!”随行医生突然喊。林晚秋扑到担架床边,监护仪的警报声尖锐地撕开云层。

她看着陈暮云苍白的胸膛上,心脏在电极片下微弱地起伏,那道横贯锁骨的伤疤刺进眼睛,是推土机钢索断裂时,他把她护在身下留下的。

林晚秋脸色有些苍白,手指微微颤抖,她希望陈暮云活着。看到男人心率恢复正常,她才松了一口气,只留下指尖的微麻。

赵云笙的加密邮件在凌晨三点弹出来时,陈暮云正被推进复合手术室。全息投影里《谷道村拆迁同意书》闪着幽蓝的光。

林晚秋有些烦躁,扯断投影仪电源线,真不知道,陈暮云坚持什么。

董事会也将她的职务暂停,理由是修养生息,她不过是腿和手受伤了,又不是脑子坏了。

怎么她一个女人,不允许恋爱了?那些个董事家里一个,外面一堆,她连一个男人都不配有?

怎么女性成长的代价是放弃子宫和放弃爱情。

林晚秋也没说什么,把柄当然在最有用的时候再用。

病危通知送来时,林晚秋正在医院天台抽烟。

德语广播里播放着阿尔卑斯山雪崩新闻,烟灰被风卷吹散,死过一次的感觉,真是不太好。

她想起遗落的茶,突然疯狂地翻找每个药瓶,终于在ECMO耗材箱底找到半包凤凰单枞。

陈暮云当时沾着泥土的保温杯泡这个,王帆宇递给她的,当时她没在意。

苏黎世的晨雾漫进病房时,林晚秋正在给村支书发邮件。

窗外阿尔卑斯山巅的雪光映着电脑屏幕,文档标题是《关于暂停谷道村土地流转的紧急通知》。

陈暮云的呼吸面罩蒙着白雾,各种导管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琥珀色。

手术还算顺利,窗外阿尔卑斯山的雪光照在陈暮云脸上。林晚秋提着开水将茶具滚了一下。

凤凰单枞产属半发酵乌龙茶,因单株采摘、单株制茶得名。

蜜兰香型茶汤呈琥珀色,能在第九泡时仍留住岩骨花香,林晚秋盯着杯中舒展的墨绿叶片,这包被他藏在测绘包夹层的茶叶,此刻正在苏黎世的病房里泛起潮汕山野的云雾。

她俯身替他调整呼吸面罩时,发现心电图突然有了波动。赵云笙的越洋电话恰在此时打进来:“听说你抵押了香港浅水湾的别墅?”

“比不上赵总把武夷山母树大红袍换成树叶罐头。”她将病危通知书折成纸飞机,瞄准垃圾桶上,“顺便提醒您,谷道村的项目,比我们想的要复杂,光一个矿,你搞不定。”

那头没在说什么,只留下一句:“林晚秋,我希望未来几年我的对手好是你,别给自己玩脱了。”

王帆宇第三次打来视频时,林晚秋正用棉签给陈暮云润唇。手机镜头里暴雨如注,祠堂飞檐在洪水中时隐时现。

“泄洪闸卡死了!”王助理的西装裤卷到膝盖,小腿上趴着两条蚂蟥,“陈工去年画的图纸都泡发了。”

护士来换药时,发现林晚秋将额头贴在心脏起搏器的工作面板上。那个总是优雅淡漠的林小姐,此刻正用染着丹蔻的指尖,一遍遍描摹监护仪上渐渐平稳的波形。

“麻药代谢时间差不多了,陈先生应该很快会醒。”护士Lorelei轻声提醒。她将新换的生理盐水袋挂在支架上,余光瞥见林小姐旗袍上的盘扣松了一颗,像是守在这里很久未曾离开过,中文带着一丝德国语调,“您该去休息。”

“不然陈先生醒来会看见一只熊猫。”

林晚秋疲惫脸上浮现一丝笑容,流利的德语带着一丝慵懒,“那也会是一只漂亮的熊猫。”

“她会是一只漂亮的熊猫。”陈暮云轻咳嗽了一声,声音带着沙哑,望向站着的美丽又温婉的女人,同时开口。

林晚秋晃神嘴角上扬,和煦的阳光照在那双野性的眼睛。

真漂亮,林晚秋心想。

苏黎世深冬的雪粒簌簌敲打着玻璃窗,林晚秋将病房里的恒温器又调高了两度。陈暮云手背上的留置针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她下意识用掌心覆住那片青紫,仿佛这样就能把体温渡进他的血管。

“别总把我当瓷娃娃。”陈暮云用没输液的手拍了拍床沿,金属床架发出轻微的震颤。他说话时胸腔仍带着嘶鸣,十天前那被石头穿透左肺叶被德语区的顶级外科团队抢救了整整十五个小时。

林晚秋没接话,指尖沿着他锁骨下方新结的痂游走。那道狰狞的疤痕从心口斜劈至肋下,像把未出鞘的唐刀。

沿着床边坐下,“陈生当真要做孤胆英雄?”她突然用德语呢喃,指尖停在心脏监护仪的电极片上,“我欠你一命。”

林晚秋知道最后是陈慕云推开了她,她欠下的自然会还。

只不过陈暮云欠她的,她倒是好好想想。

陈暮云捉住她发颤的手腕。监测仪发出短促的警报,数值在危险边缘跳动。他掌心的茧子硌得人生疼,那是常年劳作留下的。“林小姐打算怎么还?”他笑时眼尾漾起细纹,全然不像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人。

陈暮云醒来有三天了,大致知道现在自己在什么地方,是林晚秋这个只见过一面的女人,把自己带到苏黎世保住了性命。说到底其实还是他欠林晚秋的多。

窗外传来市政厅钟楼的整点报时,青铜音浪震得输液管微微摇晃。林晚秋俯身时,松脱的盘扣在陈暮云眼前晃成月牙白的光斑。她发间沉水香混着消毒水味道,他时不时会闻到。

“不如...”丹蔻划过他苍白唇瓣,在喉结处收拢成拳,“下半辈子赔给你?”

“那我赚了。”陈暮云轻笑,自然是没恢复过来一直处于昏沉的状态。

林晚秋不让他提钱,医疗费用的事情,只是说等他完全好了他们再说。

监护仪突然爆发刺耳鸣响。Lorelei冲进来时正撞见陈暮云剧烈呛咳,血色顺着指缝渗进雪白被单。林晚秋却纹丝未动,甚至没有松开攥着他衣领的手,仿佛攥着的是穿越生死线的那根红绳。

陈暮云知道自己可能一时半会儿还不上钱,垂下眼眸,便又睡了过去。

这一觉很长,很香,他梦见自己在一片茶园里。

那是他的梦想,走到尽头,女人穿着一身墨绿色长裙朝他微笑。

“注射10mg吗啡!“护士长用德语厉声指挥,金属托盘碰撞声惊飞了窗外的寒鸦。林晚秋被强行拉开时,旗袍下摆扫翻了床头柜上的青瓷碗,汤药在地毯上洇出暗褐色的罗盘。

直到急救团队退出病房,她才发觉自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月光漫过阿尔卑斯山巅时,陈暮云在镇痛剂作用下陷入半昏睡。林晚秋解开他病号服第三颗纽扣,将耳朵贴在那道致命伤疤上。机械声规律如钟摆,混语:“林晚秋...茶树...”

她突然笑起来,泪珠坠在男人嶙峋的肋骨上。如今他们在异国医院的消毒水气味里,把彼此破碎的命格缝成了双面绣。

陈暮云我们慢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