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屿岛的七月,连空气都是咸涩的。
阿念蹲在退潮后的礁石群里,指尖在沙砾间摸索着海螺的硬壳。晨雾未散,远处渔村的烟囱正冒出稀薄的炊烟,像被水洇开的墨痕。她数着掌心的海螺——三只带花纹的,两只尖尾的——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男孩的哄笑。
“瞧啊,小哑巴又在捡破烂!”
王二狗的破球鞋碾过她刚画好的沙画,那是她用树枝描了半天才画出的“妈妈”二字,此刻被踩得模糊不清。阿念攥紧海螺,指甲掐进掌心,喉咙里发出“嗯嗯”的闷响。她认得这三个男孩,村长家的儿子总爱带着跟班堵她去路,只为看她惊慌失措的模样。
“听说她妈是跳海死的,不然怎么连句话都不会说?”瘦高个的阿虎捡起她脚边的布偶熊,扯掉了熊耳朵上的补丁,“这破熊都发臭了,扔了算了!”
阿念猛地扑过去,却被王二狗推得踉跄着摔进沙里。她看见布偶熊被抛向空中,在灰蓝色的雾霭里划出一道破败的弧线,落进了泛着泡沫的海浪里。
“还给我……”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被海水泡过的麻绳,沙哑得不成形状。这是母亲留给她唯一的东西,尽管棉絮早已结块,缝线处还沾着火灾留下的焦痕。
“哟,会说话啊?”王二狗逼近她,身上散发着隔夜酒与鱼腥味混合的臭味,“叫哥哥,叫了就帮你捡回来。”
阿念向后退去,后背抵上粗糙的礁石。她看见浪花卷着布偶熊越漂越远,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却发不出更多声音。就在这时,一声脆响打破了晨雾的寂静——一只彩色风筝突然栽进海里,尾巴上的金线在浪里闪了一下,就被潮水吞没了。
“谁干的?!”王二狗转头怒吼。
穿白衬衫的少年站在五米外的礁石上,手里还攥着弹弓。他脚边散落着几颗光滑的石子,晨光穿过他腕间的银质平安锁,在锁骨下方投出月牙形的光斑。阿念认得他,这是上周随管家住进渔村老宅的城里小少爷,总在黄昏时坐在礁石上吹口琴。
“风筝挂到我的鱼钩了,”少年拍拍裤腿上的沙粒,缓步走来,声音里带着不属于孩童的冷冽,“赔给你们就是。”
王二狗打量着他笔挺的白衬衫和擦得发亮的皮鞋,忽然露出不怀好意的笑:“赔?行啊,让这小哑巴亲我一口,这事就算了。”
阿念浑身发冷,攥着礁石的手指因用力过度而泛白。少年却忽然笑了,他伸手从裤兜掏出块巧克力,包装纸在风里发出清脆的响声。阿念闻到了可可的香气,这是她在渔村小卖部见过的“高级货”,要卖五块钱一块。
“想吃吗?”少年抛着巧克力走向王二狗,在对方伸手的瞬间,突然将巧克力砸向他的脸,同时抬腿踹向他的膝盖。王二狗惨叫着跪倒在沙里,阿虎和另一个男孩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少年抓起的沙子迷了眼。
“跑!”少年冲阿念大喊。
她踉跄着爬起来,踩着湿滑的礁石往反方向跑。身后传来厮打声和咒骂声,等她躲进常去的海蚀洞里时,心跳还在胸腔里狂乱地撞击着。洞口外,潮水正在上涨,没过了半块露出水面的礁石。
不知过了多久,洞口阴影里出现一道人影。阿念攥紧藏在石缝里的碎贝壳,直到听见那声带着喘息的“小哑巴”,才认出是救她的少年。他的白衬衫沾满了沙土,左脸颊有道细长的血痕,膝盖上的伤口正渗着血,混着沙粒凝成暗红色的痂。
“给你。”他摊开掌心,布偶熊湿漉漉地躺在那里,熊耳朵上多了道整齐的缝线——显然是用什么锋利的东西补过的。
阿念猛地抬头,对上他带笑的眼睛。那是双很漂亮的眼睛,眼尾微微上挑,像岛上盘旋的海鸥。她伸手接过布偶熊,指尖触到他掌心的温度,喉咙动了动,发出模糊的音节:“谢、谢……”
“原来你会说话,”少年在她身边坐下,从帆布包里掏出个玻璃罐,里面装着各种颜色的贝壳,“他们为什么叫你小哑巴?”
阿念低头抠着布偶熊的补丁,没有回答。她想起去年冬天,母亲抱着她从着火的木屋跑出来,浓烟堵住了她的喉咙。等她在医院醒来时,母亲已经变成了海面上的一具浮尸,而她再也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我叫郁辞墨,”少年抓起一枚白色贝壳,在沙地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字迹工整得像印出来的,“你呢?总不能真叫小哑巴吧?”
阿念犹豫片刻,从他手里接过贝壳,在“郁辞墨”旁边工工整整地写下“阿念”。海浪冲上沙滩,将两个名字浸得湿润,却没冲散笔画的轮廓。
“阿念,”郁辞墨念出她的名字,嘴角扬起弧度,“念字怎么写?再教我一遍。”
她接过贝壳,在沙地上慢慢勾勒:“上‘今’下‘心’,念。”
“今心为念,”郁辞墨跟着她的笔迹临摹,“以后我就叫你念念,好不好?”
阿念点头,忽然指着他膝盖的伤口,又比划着自己的喉咙。意思是,你受伤了,疼吗?
“这点小伤算什么,”郁辞墨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却在她掏出随身携带的海藻时,乖乖地卷起了裤腿,“你还会治病?”
阿念用牙齿咬开海藻的茎,挤出黏稠的汁液敷在他的伤口上。这是渔村老人教她的土方,止血很管用。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皂角香,和母亲生前用的洗衣皂一个味道。
“念念知道吗?”郁辞墨看着远处海天相接的地方,“城里的海都是假的,围起来收门票,连贝壳都被捡光了。”
阿念抬头看他,发现他后颈有块月牙形的烫伤疤痕,和自己手腕内侧的胎记形状惊人地相似。她伸手触碰那道疤痕,却在他转头时慌忙缩回手。
“这个啊,”郁辞墨摸了摸后颈,“小时候被热水壶烫的,我妈说我差点烧死在老宅里。”他忽然抓起她的手腕,盯着那枚淡红胎记,“你这个像月牙,以后就叫你月牙好不好?”
阿念摇头,又用贝壳在沙地上画了个小熊——这是布偶熊的名字,是母亲教她认的第一个动物。
“小熊?”郁辞墨恍然大悟,“原来你的熊叫小熊。”他忽然站起身,朝远处的礁石跑去,“等等我,我给你找小熊贝壳!”
阿念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发现他走路时右腿有些微跛——刚才打架时伤到了?她想叫住他,却只能发出“嗯嗯”的声音。
十分钟后,郁辞墨回来了,手里攥着枚淡粉色贝壳,膝盖上的伤口又渗出了血。“看!”他把贝壳塞进她掌心,内侧的纹路天然形成了一只小熊的轮廓,“这是我在石缝里找到的,送给你。”
阿念愣住了。她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贝壳,粉色的光泽像母亲生前涂过的口红。她抬头看他,喉咙动了动,终于发出清晰的音节:“墨、哥……哥。”
“念念叫我墨哥哥了!”郁辞墨的眼睛亮得像涨潮的海面,他抓住她的手,掌心的贝壳硌得她生疼,“再叫一遍,好不好?”
“墨哥哥……”
这一次,音节完整而清晰。海浪卷着碎金般的阳光扑上沙滩,在两人交叠的手掌上流淌。阿念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混着郁辞墨兴奋的笑声,一起被海风卷向远方。
入夜时分,暴雨如期而至。
阿念蜷缩在漏风的木屋里,听着屋顶的铁皮被砸得咚咚作响。窗外电闪雷鸣,她抱紧布偶熊,盯着墙上母亲的遗照——那是唯一一张没有被烧毁的照片,边角还留着焦黑的痕迹。
“妈……”她轻声呢喃,喉咙像塞着浸水的棉花。自从母亲死后,每到雷雨天,她就会梦见那场大火:浓烟、尖叫、母亲把她推出房门时掌心的温度。
突然,砸门声盖过了雨声。
“念念!开门!”
是郁辞墨的声音。阿念跌跌撞撞地跑去开门,狂风卷着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衣襟。只见少年举着生锈的 flashlight,浑身湿透,怀里还抱着个用雨衣裹着的东西。
“给你!”他把怀里的东西塞进她怀里,雨衣下露出半只毛绒熊的耳朵,“我在城里找了好久,终于买到一样的小熊了!”
阿念愣住了。她怀里的小熊崭新柔软,眼睛是亮晶晶的黑玻璃珠,比她的旧布偶大了整整一圈。而郁辞墨的头发正滴着水,发梢贴在额角,显得脸愈发苍白。
“你怎么来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哽咽。
“怕你怕雨,”郁辞墨冻得发抖,却还是笑着揉了揉她的头,“还记得白天我说的吗?以后我保护你,再也不让你一个人怕雨。”
阿念鼻子发酸,拽着他的袖口把他拉进屋里。木屋太小,两人不得不并排坐在窄窄的床板上。她找出母亲生前的干毛巾,笨拙地帮他擦头发,闻到他身上混着雨水和皂角的气息。
“你知道吗?”郁辞墨忽然开口,盯着墙上的遗照,“我妈说明天就接我回云城了。”
阿念的手顿住了。她想起白天在海边,看见一辆黑色轿车停在村口,穿旗袍的女人从车上下来,拉着郁辞墨的手说了很久的话。
“跟我走吧,”郁辞墨转头看她,眼里映着闪电的光,“我让我妈收养你,我们一起住有暖气的房子,不用再怕暴雨,也不用再捡贝壳换钱。”
阿念瞪大了眼睛。她看见少年眼里的认真,那是比海浪更清澈的东西。可她低头看着自己磨破的袖口,还有墙上母亲微笑的遗照,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我知道你舍不得阿姨,”郁辞墨从脖子上扯下银质平安锁,塞进她手里,“这个给你,等我长大了就来接你。你要等我,好不好?”
平安锁还带着他的体温,锁面上刻着“长命百岁”四个字。阿念攥紧锁身,感受着金属硌进掌心的触感。她想起母亲坠海前一晚,曾摸着她的头说:“念念要等妈妈,妈妈去给你找爸爸。”
可妈妈再也没回来。
“好。”她轻声说,喉咙里的棉花突然消失了。这是她半年来第一次说出完整的句子,像破壳的海螺终于露出柔软的肉身。
郁辞墨笑了,他从裤兜掏出块巧克力,掰成两半:“拉钩,骗人是小狗。”
阿念伸出小拇指,勾住他的指尖。巧克力在舌尖化开,甜得发苦,却比任何海螺肉都要美味。
窗外,暴雨渐渐转为淅沥的小雨。郁辞墨靠在墙上打盹,阿念看着他膝盖上的伤口,悄悄起身去厨房烧了热水。当她端着温水回来时,发现少年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像振翅欲飞的蝴蝶。
她轻轻掀开他的裤腿,伤口周围已经有些红肿。渔村没有碘酒,她只能用盐水轻轻擦拭,却在触到伤口时,听见他发出压抑的呻吟。
“疼就喊出来,”她听见自己说,声音清晰得让自己吃惊,“墨哥哥。”
郁辞墨睁开眼,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念念会说话了?”
阿念点头,脸颊发烫:“为了墨哥哥,我会努力说话。”
少年突然伸手抱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傻瓜,你不说话也没关系,我永远听得懂。”
窗外,第一颗星子刺破云层。阿念闻着他身上的皂角香,听着他均匀的心跳声,第一次在暴雨夜感到了安心。她知道,从今天起,她不再是孤岛上的小哑巴,而是有人放在心尖上的“念念”。
凌晨三点,郁辞墨被管家陈叔带走时,阿念躲在礁石后目送他的背影。黑色轿车的尾灯消失在渔村路口,她摊开掌心,平安锁上的“墨”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夫人,那女孩……”陈叔的声音从车窗飘出,“确定要调查吗?”
“苏月的女儿,”穿旗袍的女人——林晚音——望着窗外的大海,指尖摩挲着翡翠镯子,“当年那场火,只有她和辞墨活了下来。”
“您是说……”
“先带辞墨回云城,”林晚音闭上眼睛,“剩下的,等他成年再说。”
礁石后的阿念攥紧平安锁,指甲掐进掌心。她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苏月”这个名字让她心脏骤缩——那是母亲的名字。
潮水漫过脚踝,带来一枚碎贝壳。阿念捡起它,借着月光,看见贝壳内侧隐约刻着两个小字:“晚音”。
这是郁辞墨母亲的名字,也是母亲生前最爱唱的那首闽南语歌的名字。
海浪声中,阿念听见远处传来口琴的旋律,是郁辞墨常吹的那首《海滨之歌》。她摸了摸手腕内侧的月牙胎记,又摸了摸后颈——不知何时,那里也长出了一枚淡红色的印记,形状竟与郁辞墨的烫伤疤痕一模一样。
命运的齿轮,在这个暴雨后的凌晨,悄然开始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