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滚出来!”
父亲的吼声炸进柴房时,我正蜷在角落,借着漏进来的月光,一遍遍描着杜衡留下的《千字文》。手指冻得发僵,却仍死死攥着炭条,生怕漏掉半个字。
门被一脚踹开,寒风卷着酒气灌进来。父亲手里攥着根新削的藤条,眼白里爬满血丝。
“贱骨头!陈夫子今日当着全街坊的面,说我家闺女偷学,丢尽老子的脸!”
藤条破空抽下,我本能地抬手去挡,“啪”的一声,手臂火辣辣地疼。
“女子无才便是德!你偷学那些字,是想咒你弟弟考不上功名吗?!”
第二下抽在背上,我咬紧嘴唇不敢哭出声。眼泪砸在《千字文》上,墨迹晕开,“天地玄黄”**四个字糊成一团。
“爹!别打了!”
林耀祖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我抬头,看见他手里捏着半块芝麻糖,倚在门框上看热闹。
“夫子说了,女子识字会克夫家,将来嫁不出去的!”他咧嘴笑,露出缺了颗的门牙,“爹,把她关起来,别让她再去私塾丢人!”
父亲喘着粗气,一把扯过我手里的纸,三两下撕得粉碎。
“明日张员外府上来相看,你再敢作妖,老子打断你的腿!”
---相看。
这个词像块冰,顺着脊梁滑下去。
张员外六十有三,是县里有名的富户,也是出了名的“克妻”——前头三个夫人,一个投井,一个病逝,最后一个疯了,被锁在后院。
而我,十五岁,连“窈窕淑女”都背不全的林家丫头,明日就要被送去给他“相看”。
夜里,我缩在灶台后头,就着炉火的微光,用炭条在手臂上一遍遍写:
“不患无位,患所以立。”
炭灰混着血痕,字迹模糊不清。
母亲悄悄摸进来,塞给我半块冷掉的馍,低声道:“昭昭,认命吧,女子命该如此……”
我抬头看她,她眼角的皱纹里夹着泪,却不敢擦。
“娘,我不想嫁。”
她哆嗦了一下,左右看看,确认父亲没醒,才压低声音:“你弟弟明年要考县试,束脩钱还没凑齐……”
我盯着灶膛里的余烬,忽然笑了。
“所以,我就值五两银子?”
母亲脸色煞白,抬手要捂我的嘴,我却已经站起身,从灶台后摸出一样东西——
半截断簪。
那是去年及笄时,母亲偷偷塞给我的,说是外祖母的嫁妆。
我攥紧簪子,尖锐的断口硌得掌心生疼。
“昭昭!你要做什么?!”
我没回答,只是推开她,摸黑溜出院子,朝溪边跑去。
杜衡家亮着灯。
我躲在柳树后,看着窗纸上他的剪影——他正伏案疾书,明日就是县试,他该是在温习。
我摸出断簪,在树皮上刻下最后两个字:
“不悔。”
然后转身离开。
可刚走两步,就听见屋里传来女子的笑声。
“杜郎,你这篇破题写得真好!”
窗纸上,多了一道纤细的影子。
我僵在原地,看着那影子贴近杜衡,看着他抬手,轻轻抚过她的发。
“放心,等我中了秀才,立刻迎你过门。”
“那林家丫头呢?”女子娇嗔。
杜衡的笑声刺进耳朵:“她也配?”
断簪在我掌心折断,木刺扎进肉里,却比不上胸口那股撕裂般的疼。
天蒙蒙亮时,我被父亲从柴房里拖出来。
母亲哆嗦着给我套上件半旧的粉衫,那是她连夜改的,袖口还沾着弟弟的鼻涕印。
“抬头!哭丧着脸给谁看?!”父亲一巴掌扇过来,我嘴角渗出血,却咧开嘴笑了。
张员外家的轿子就停在门口。
我攥着剩下的半截断簪,一步一步走过去。
临上轿前,我回头看了眼林家破败的院子——
母亲在哭,父亲在数钱,弟弟啃着张员外带来的蜜饯,笑得见牙不见眼。
“林昭!别磨蹭!”
我低头,钻进轿子。
轿帘放下的瞬间,我摊开掌心——
断簪的尖刺,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若有来世……”**
我盯着轿顶,轻声说。
“我绝不再任人摆布。”
轿外,喜乐声刺耳。
轿内,我擦掉嘴角的血,缓缓地、缓缓地勾起一个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