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地下室里仿佛凝固成了冰冷的琥珀。季寻瘫坐在潮湿的泥土中,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具散乱的、属于一个陌生男性的骸骨,以及手中那块冰冷沉重的黄铜怀表。
不是姜斐。
这个认知像一把冰锤,砸碎了他一直以来构建的、关于罪孽和复仇的认知框架。如果埋在这里的不是她,那他当年在那场大火中“以为”的背叛和杀戮,又算什么?那枚在他记忆中从姜斐发间滑落、此刻却可能安然躺在他口袋里的发夹,又代表着什么?
“你以为……”那个无处不在的、属于姜斐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轻柔,“你背负的,只有一份债吗?”
声音仿佛是从那空洞的头骨眼窝里飘出来的,又像是直接在他颅内震荡。
“那个誓言,季寻……你真的记得,是和谁立下的吗?”
誓言……槐树下的誓言……
模糊的画面再次涌现,阳光,绿叶,两个稚嫩的身影……但这一次,那个与他并肩的身影,似乎……有些不同?那扎着羊角辫的女孩形象开始变得模糊、淡化,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同样瘦小、但留着短发、穿着蓝色衬衫的……男孩?
不!不可能!
季寻猛地甩头,试图驱散这荒谬的、篡改记忆般的幻象。一定是这里的黑暗和恐惧影响了他!
他将目光重新聚焦在手中的怀表上。锈迹斑斑的表盖上,那个模糊的字母缩写……好像是……“L. C.”?这两个字母像微弱的电火花,触动了他记忆深处某个几乎被彻底遗忘的角落。一个名字……一个很久很久以前,他刻意不再提起的名字……
“是他,对不对?”姜斐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了然,“那个你发誓要永远保护,却又……亲手推开的人。”
“闭嘴!”季寻嘶吼着,声音在狭小的地下室里碰撞回荡,显得无比绝望。“我不认识什么L.C.!我只记得姜斐!”
他像被烫到一样扔掉怀表,黄铜外壳砸在骸骨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手脚并用地向后退缩,只想远离这具带来可怕暗示的骸骨,远离这片散发着死亡和谎言气息的泥土。
他必须离开这里!立刻!
逃离的本能终于压倒了寻求真相的病态冲动。他跌跌撞撞地爬向那个唯一的出口,那个悬在头顶的、透着微弱月光的洞口。他甚至不敢再回头看那具骸骨一眼,仿佛那空洞的眼窝会射出诅咒。
向上爬比向下滑落困难得多。洞壁湿滑,几乎没有着力点。他用指甲抠进泥土和砖石的缝隙,手掌被磨得生疼,冰冷的泥水浸透了他的衣服。每一次向上挪动,都感觉背后有无数双冰冷的眼睛在注视着他,耳边似乎还能听到骨头摩擦的细微声响和姜斐若有若无的轻笑。
终于,他筋疲力尽地爬回了那个被烧毁的房间,重重地摔在地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像一条濒死的鱼。
房间里的景象似乎……又有了变化。
墙壁上焦黑的痕迹仿佛更深了,空气中那股新鲜的焦糊味更加浓烈刺鼻。角落里那个破碎的镜子碎片,此刻正对着他,镜面不知何时变得异常清晰,清晰地映照出他狼狈不堪、满身泥污的样子。
但镜中的“他”,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悲悯?
季寻猛地移开视线,不敢再看。这栋老屋,这个房间,甚至他自己,都已经不再可靠。
他挣扎着站起来,只想尽快离开这栋充满恶意的房子。他跌跌撞撞地冲出房间,沿着二楼走廊,奔向楼梯。
然而,当他踏上楼梯时,却感觉脚下的木板异常坚实,不再发出呻吟。墙壁似乎也不再剥落,甚至……他好像闻到了一丝极淡的、属于过去的、木材和旧书混合的干燥气味?
现实……在以一种更诡异的方式扭曲着。
他顾不上思考,一口气冲下楼梯,来到了一楼大厅。
那面墙上,用血写成的“烬”字已经消失了。墙壁看起来只是普通的斑驳,仿佛之前的景象从未发生过。
但季寻知道,那不是幻觉。“余烬”的力量只是换了一种更隐蔽、更深入的方式在侵蚀。
他感觉自己像在梦游,身体不由自主地朝着院子走去。那棵老槐树,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吸引着他。
推开吱呀作响的屋门,月光下的院子显得异常寂静。但空气不再是死气沉沉的冰冷,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躁动不安的能量。特别是那棵老槐树周围,空气似乎在微微震颤,像水波一样荡漾。
他一步步走向槐树。脚下的地面感觉有些异样,不再是坚实的泥土,而像是踩在某种……有弹性的、活物般的表面上。
他来到了树根旁,那个他之前挖开又掩埋了铁盒的地方。
此刻,那片翻动过的泥土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深黑色,仿佛底下的土壤被某种力量彻底浸染。甚至……在月光下,那片黑土的表面,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光芒在脉动,像垂死的心跳。
他口袋里的那枚银色发夹,突然变得滚烫!
不是之前那种灼痛,而是一种……充满能量的、几乎要融化金属的热度!与此同时,他扔在地下室的那块黄铜怀表,似乎也与他产生了某种感应,他仿佛能听到一阵极其微弱的、横跨时空的“滴答”声,在脑海里响起。
就在这时,槐树根部,那片脉动着的黑土中央,地面开始无声地扭曲、模糊。
像夏日午后滚烫路面上升腾的热浪,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一道细微的裂缝,凭空出现在地面上。
那裂缝起初只有发丝般细小,但迅速向两端延伸、扩大。它没有向下塌陷,反而像某种……空间本身的撕裂。从裂缝中透出的,不是光,也不是更深的黑暗,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包含着无数混乱色彩和扭曲影像的“虚无”。
一股强大的吸力,从裂缝中传来,拉扯着他的身体,更拉扯着他的灵魂。
裂缝的入口!
这就是通往“余烬”核心的通道!
季寻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看到裂缝内部,那些混乱的影像中,闪过一些极其快速、却又无比清晰的片段——
还是那棵槐树下,阳光灿烂。他看到年幼的自己,和一个穿着蓝色衬衫的短发男孩,正把一枚银色发夹和一个黄铜怀表,一起放进那个铁盒里……
男孩的脸……他看不清,但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带着一种执拗的光芒……
他听到自己稚嫩的声音,和另一个同样稚嫩的、属于男孩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念出那个被遗忘的誓言:
“槐树为证,发夹/怀表为凭,我们……永远是彼此的光,永远……不分离。若违此誓……”
后面的诅咒,被一声惊雷般的巨响打断,画面瞬间被染成刺目的火红……
“进来吧,季寻。”
姜斐的声音,此刻变得无比清晰,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诱惑和不容置疑的命令,从裂缝深处传来。
“进来,看看你真正埋葬的东西。”
“进来,看看你……到底是谁。”
季寻站在裂缝的边缘,身体在剧烈地颤抖。一边是冰冷的恐惧,告诉他踏入这道裂缝就意味着彻底的毁灭;另一边,是对真相的极致渴望,是对自我身份认知的强烈需求,像毒瘾发作般啃噬着他的理智。
他看着那道不断扩大、散发着诡异吸力的裂缝,看着里面闪烁的、属于他真实童年的碎片。
他知道,他别无选择。
他必须进去。
无论里面等待他的是救赎,还是彻底的湮灭。
他深吸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月光下扭曲、破败的现实世界。
然后,他向前迈出了一步,跨过了那道界限,主动投入了那片包含着无尽秘密和危险的……虚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