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困惑

【百川兄:

文学赛的终审结果出来了,眼下还在往省作协上报审批,大概过几天就能出最终的结果。

但我实在忍不了了,想提前跟你聊聊这件事。

先跟你道个歉,我们辜负了你的作品。

组委会的某些领导和评委,还陷在那种陈旧的、毫无新意的现实主义里,敌视一切西方的艺术,拒绝创造创新,多么固化、落后!

全世界都认可的艺术形式,到他们嘴里就成了资产jj的腐朽气。

中国文学就是这样落后于人的!

因为他们,《雾镇》在终审环节被撤下来了。

真的非常抱歉。这本是一篇能让国人打开眼界、拓宽文学视野的好作品。

后来,我们几个年轻编辑写了封联名信,向终审评委会求情,他们才决定设立一个“实验文学组”,不分名次,将《雾镇》归入其中,但仅限参赛选手内部传阅。

依我看,百川兄不如写一封退赛信,把稿子投给别的刊物。像走在改革前沿的《花城》就是不错的选择。

这是一篇像煤炭一样的小说,应该在合适的地方发光发热。

向你致敬!

小棣

1982年6月10日】

杨百川把信纸一甩,起身离开书桌,直挺挺地栽倒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

信上那一行行文字在脑海里盘旋。

“仅限参赛选手内部传阅”,也就意味着《雾镇》没法发表在刊物上,也不能被收进大赛文集。

把《雾镇》投出去后,他有过那么一瞬的担忧,现在的人会不会还没法接受这种写法?

毕竟这篇小说把先锋文学的花活儿全用上了,读起来让人头晕目眩。

但文学史的内容又明明白白地摆在脑子里:中国作家借鉴西方现代文学的写作手法,大获成功,甚至形成了一个有特定称谓的流派——先锋小说作家。

他的《雾镇》也该享有这份荣耀。

可当他收到李小棣的这封信时,才意识到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没道理啊……

其实杨百川漏算了一个关键因素,那就是“时代”。

每个人都生活在时代里,就像鱼生活在水里,平时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可一旦试图跳出水面、蹦到岸上去,立马就会痛苦万分。

这其实就是杨百川眼下的处境。

作为一个穿越者,杨百川清楚地知道文学的发展走向,但他似乎又没法真正地走到历史前面去。

《一个人的中国》脱胎于《活着》,那本是市场经济时代的产物,也就是90年代才会出现的作品。

杨百川在80年代初就写了出来,所以在还没发表的时候,就遭到了一帮前辈的围攻。

《雾镇》的灵感来源于《迷舟》等先锋文学,但1985年前后才是它们大放异彩的时代。

那时候,之所以是先锋文学的天下,是因为在那之前,伤痕、反思文学对社会问题的书写已经铺天盖地。

作家们写腻了,便开始琢磨着写人的精神世界,同时尝试一些新奇的手法来打破旧模式。

但在1982年,大家玩反思还玩得不亦乐乎,自然不能跟杨百川产生共鸣。

历史和时代仿佛是一条无形的绳子,拴在杨百川的脚踝上。

他刚往前挪了几步,正美颠颠地以为获得了超越历史的自由,转眼就被狠狠地拽回来,其实还在原地打转。

正如老马所言:客观的历史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但老马又说: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承继下来的条件下创造。

也就是说,人可以在了解历史规律的基础上改造历史,创造属于自己的历史。

没有人比杨百川更了解当代文学的发展规律。

因为在旁人看来还遥不可及的东西,对他来说却已经是背得滚瓜烂熟的历史。

他现在感到阻力那么大,是再正常不过的。毕竟要摸清历史的规律,本就是一个需要循序渐进、慢慢来的过程。

这么一想,他心底又冒起一股劲,一翻身从床上坐起来,走到书桌边。

他并不打算像李小棣说的那样,撤掉《雾镇》,退出文学比赛。

相反,他对这篇小说燃起了坚定的信心。

他背后站立的,是比作协领导更有分量的存在:历史规律!

坐在书桌前,一个计划在他的脑海中渐渐成型。

按他学过的文学史来看,先锋文学得以确立地位,其实是一个从民间发端的过程。

作家们通过创作去撼动那套陈旧的审美,倒逼着原来的文学评价标准做出改变,让上面的人不得不接纳这套前所未见的东西。

在眼下这个时代,像杨百川这种写法的,除了他自己,能想到的就只有王濛了。

80年代初,王濛写出《布礼》《蝴蝶》等作品。

这些小说借鉴了西方现代派文学的意识流手法,打破了按时间顺序讲故事的传统模式,靠人物的心理活动来串连起不同的时空。

虽然这些作品的实验性不如《雾镇》彻底,步子迈得没那么大,但也确实写了些和主流文学不同的东西。

另一方面,王濛也是一个非常关照青年的老辈作家。

从50年代开始,王濛写作时就挺关注青年的精神面貌。

他的长篇小说《青春万岁》,用诗意的笔调描绘了青年的理想主义和生命活力。更有名的那篇《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展现了青年对社会上某些弊病的批判,以及他自身的反思。

就因为他是这么一路走过来的,在成名成家后,也格外看重青年创作。

也许王濛能成为自己的引路人。

但在杨百川的印象里,王濛当过文化咅阝长,而他不过是临川县酒厂一个小小的员工,大概是没法直接联系到他的。

但杨百川还是想试试运气,万一瞎猫碰上死耗子了呢?

他又寻思,要不等七月份去燕京的时候,直接到王濛的单位找他。

……不太好。到时候说不定大赛的结果都出来了,再找就迟了。再说,他哪有那个机会,跟这种级别的人物见面?

他写了一封简短的信,重点说了《雾镇》的创作理念,讲这篇小说是怎么打破传统框架、彰显艺术创新精神的,试图跟王濛产生共鸣。

只在信末,用寥寥几句话提了蓉城青年作家文学大赛的事儿,语气拿捏得死死的,十分克制,光摆事实,没表达自己的观点。

他不想给人留下个爱打小报告的第一印象。

写好了,他把信和《雾镇》的备份稿一股脑揣进挎包里,晃悠到了邮局。

邮局前台的女人早就认识杨百川了,笑眯眯地问:“杨作家,又来寄稿子哇?”

杨百川点了点头,从裤兜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分票,买了信封。

他把信纸和稿件塞进信封,拿浆糊仔细地封好,搁在柜台上。

那女人吓了一跳,声音都打起摆子:“天菩萨!你,你要寄文化咅阝,而且还是咅阝长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