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日下午三点二十分,太原武宿机场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阳光。
陈默把墨镜往鼻梁上推了推,拖着登机箱快步穿过接机大厅。
刚结束与赵志刚长达两小时的电话会议,敲定了公司搬迁的最终方案,此刻他只想尽快回到运城老家。
“儿子!这儿!”
熟悉的大嗓门穿透嘈杂的人声。
陈默循声望去,只见父亲陈铁山穿着崭新的藏蓝色衬衣,站在隔离带最前排,手里高举着一块用红纸糊的接机牌。
牌子上用毛笔歪歪扭扭写着“欢迎陈默回家”六个大字,末尾还画了个夸张的感叹号。
“爸,你这牌子?”
陈默快步上前,轻轻拥抱了一下父亲。
“咋?不气派?”
陈铁山咧嘴一笑,露出被香烟熏黄的牙齿。
“矿上会计老王写的,他说要整得正式点。”
说着还特意转了转牌子,展示背面贴着的金箔纸。
“看,还镶了金边呢!“
陈默喉头一紧,他注意到父亲西装袖口还留着价格标签,显然是特意为接机新买的。
没等他开口,陈铁山已经抢过登机箱,冲着不远处喊道。
“老李!把车开过来!”
………
一辆崭新的奔驰S600缓缓驶来,车身在阳光下泛着黑曜石般的光泽。
司机老李小跑着过来帮忙装行李,陈默闻到车厢里飘散着淡淡的皮革清香。
“上个月刚提的。”
陈铁山得意地拍了拍真皮座椅。
“比之前那辆路虎舒服多了。你妈非说太招摇,我说儿子现在是大导演了,咱不能给他丢面儿。”
车子驶上太长高速,陈铁山坚持要自己开车。
他双手紧握方向盘,时不时用余光瞥向副驾的儿子。
“累不累?后座有矿泉水,还有你妈烙的饼,怕你飞机上吃不饱。”
陈默摇摇头,按下车窗。
六月的风裹挟着黄土高原特有的干燥气息扑面而来,远处吕梁山脉的轮廓在热浪中微微颤动。
陈铁山突然提高嗓门。
“你那个电影啊,矿上几个老板都看了。老刘家闺女看完非要考中戏,天天缠着我要你签名。”
说着从西装内袋掏出一叠照片。
“喏,连签名照都准备好了。”
陈默接过照片,发现是自己参加柏林电影节的红毯照,不知被谁从网上下载打印了出来。
“盗版吧?”
他苦笑着把照片塞进扶手箱,
“啥盗版不盗版的。”
陈铁山不以为意地摆摆手。
“能看就行。对了,你韩叔——就中影那个老韩,啥时候来山西?我得好好请他喝顿酒。”
………
陈默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杨树,没有接话。
路标显示还有386公里,父亲却坚持要亲自开车来接。
这四百公里的路程,让他想起小时候父亲骑自行车带他去市里看电影,来回也要骑上大半个小时。
“这次在家呆多久?”
陈铁山突然问道。
“半个月吧。”
陈默收回思绪。
“下个月要去美国,新电影开拍了。”
陈铁山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打,半晌才“嗯”了一声。
车内一时陷入沉默,只有空调出风口发出细微的嗡鸣。
就在这时,陈默的手机突然响起。
来电显示“赵志刚”,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陈总,有个紧急情况。”
赵刚的声音透着焦虑。
“朝阳区的办地点房东突然要涨价。”
陈默看着父亲瞬间聚精会神的侧脸,简短地回道。
“我现在在高速上,晚点回你。”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陈铁山清了清嗓子:“公司的事?”
“嗯,小问题。”
陈默把手机调成静音,“赵志刚能处理好。”
夕阳西沉,车内的阴影渐渐拉长。
陈默发现父亲的白发悄然而至,在暮色中泛着银光。
………
车子驶过盐湖区时,陈铁山突然降下车窗,热风裹挟着工地的尘土味涌进车厢。
他伸出粗糙的手指,指向远处一片繁忙的工地。
“看那边,盐湖机场上面批下来了,05年就能用。”
陈默顺着父亲的手指望去。地平线上,数十台黄色工程机械正在作业,塔吊的钢铁臂膀在暮色中划出优雅的弧线。
他记得九岁那年,父亲骑着二八自行车带他来盐湖玩,那时这里只有一望无际的荒草和泛着白霜的盐碱地。
“到时候运城到BJ,一个钟头就到。”
陈铁山的语气里带着掩饰不住的骄傲,仿佛这机场是他亲手建的。
他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无意识地敲打着,突然话锋一转。
“国家要整治煤矿了。”
陈默转过头,发现父亲的下巴线条绷得紧紧的。
“山西是试点,明年就执行。”
陈铁山的声音低沉下来。
“安全标准、环保指标都要提高,小矿根本达不到要求。我准备把矿转了。”
“全转?”
陈默不自觉地坐直了身体。
“留两个大的,剩下的都出手。”
陈铁山叹了口气,右手离开方向盘揉了揉太阳穴。
“这些年钱赚够了,该换个活法。你妈老说,煤矿里呆久了,身体都差远了。”
他顿了顿,“上个公司里好几个人,月体检,查出来尘肺初期。”
……
暮色渐浓,车子驶入YC市区。
街道两旁新开的商铺招牌亮得刺眼,耐克、阿迪达斯这些曾经只在北上广出现的品牌logo,如今赫然矗立在黄土高原的小城里。
橱窗里的模特穿着最新款的运动鞋,在射灯照耀下闪闪发光。
陈默望着窗外熟悉的街景,发现记忆中的供销社变成了连锁超市。
老电影院改成了KTV,只有街角那家刀削面馆还在,招牌却换成了LED灯箱。
“你想投什么?”陈默打破沉默。
“正想问你呢。”
陈铁山打了把方向,车子灵巧地拐进一条小巷,避开主路的拥堵。
巷子两侧是新建的住宅小区,阳台上晾晒的衣服在晚风中轻轻摆动。
“你见的世面多,给爸出出意见。”
巷子尽头,几个穿着校服的中学生正围着一台抓娃娃机大呼小叫。
陈默注意到他们手里的小霸王游戏机,是很多地方都还没普及的最新款。
“现在最赚钱的......”
陈默刚要开口,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是韩三平发来的短信:“北影厂后面那栋楼有信了,另,《人民日报》文艺版想约专访。”
陈铁山瞥了眼儿子的手机屏幕,嘴角微微上扬。
“忙你的,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车子缓缓停在一栋三层小楼前,厨房的窗户透出温暖的灯光,隐约能闻到炖肉的香气。
“到家了,你妈炖了你最爱吃的羊肉。”
院门口,母亲系着围裙正在张望。
………
推开院门,羊肉的香气混着花椒的辛香扑面而来。
陈默的母亲王秀琴系着碎花围裙,手里还拿着锅铲,一见儿子就笑得眼睛眯成缝。
“可算回来了!路上累不累?”
“不累,爸开车稳着呢。”
陈默放下行李,顺手接过母亲手里的铲子。
“妈,您又炖羊肉了?”
“可不,知道你今天回来,一大早去市场挑的后腿肉。”
王秀琴擦了擦手,又转向丈夫。
“老陈,赶紧洗手吃饭,羊肉再炖就烂了。”
陈铁山“嗯”了一声,慢悠悠地往屋里走,顺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瘦了。”
………
饭桌上摆得满满当当——炖得酥烂的羊肉,金黄的小米粥,还有陈默最爱吃的韭菜盒子。
王秀琴不停地往儿子碗里夹肉。
“多吃点,在美国可吃不着这个。”
“妈,我下个月才走呢。”
陈默笑着舀了勺辣椒油浇在羊肉上。
“再说了,洛杉矶也有中餐馆。”
“那能一样吗?”
王秀琴撇撇嘴,“外头的味精放得多,哪有家里实在。”
陈铁山闷头扒了两口饭,突然抬头。
“美国那边都安排好了?住哪儿?有熟人接应不?”
“住比弗利山庄附近的公寓,制片方给安排的。”
陈默夹了块韭菜盒子。
“韩叔给介绍了个华人律师,专门负责我在那边的合同。”
“老韩办事靠谱。”
陈铁山点点头,又给自己倒了杯汾酒。
“你这次去,除了拍新电影,你上次说还谈新电影?”
“嗯,科幻片,预算比《不可饶恕》少。”
“科幻?这么少?”
王秀琴停下筷子,“就是那种外星人打来打去的?”
陈默失笑:“没那么夸张,是讲不死之身漫长人生的故事,有点哲学思考那种。”
“啥哲不哲学的,能赚钱就行。”陈铁山抿了口酒。
王秀琴瞪了丈夫一眼:“你懂啥,儿子拍的是艺术!”
转头又给陈默盛了碗汤,“别听你爸的,妈支持你。就是......”
她犹豫了一下,“别太累,注意身体。“
………
饭后,陈铁山把儿子叫到书房。
说是书房,其实更像个小会客室,红木书架上摆着几本崭新的精装书,一看就是买来充门面的。
陈铁山从抽屉里拿出个牛皮纸袋:“这是矿上的账目,你瞅瞅。”
陈默翻开文件,数字比他想象的还要惊人。
“这些年攒下的,够你拍几部英雄。”
陈铁山点了支烟,“你上次说的商业地产,我琢磨了,靠谱。”
烟雾缭绕中,父亲的脸显得格外沧桑。
“爸老了,折腾不动了。这些钱,一半给你留着拍电影,一半我拿去投资。亏了算我的,赚了算你的。”
陈默喉头发紧:“爸......”
“先听我说完。”
陈铁山摆摆手,“你妈说得对,拍电影是你的梦想,爸支持。但生意场上的事,你也得学着点。哪天不想拍电影了,回来接手家里的生意,不丢人。”
………
“这次能在家呆多久?”
陈铁山点燃一支烟,火星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半个月吧,七月十号的飞机。后面还要回BJ,处理一下公司事。”
陈默仰头看着满天繁星。
“去洛杉矶拍新片,谈新项目,估计得待上大半年。”
陈铁山沉默了一会儿:“钱够用吗?”
“够,公司运转得不错,《不可饶恕》的海外分成也到账了。”
“嗯。”
陈铁山吐出一口烟圈。
“在外面注意安全,美国那地方,听说挺乱的。”
陈默忍不住笑了:“爸,我是去工作,又不是去打仗。”
“你懂什么。”
陈铁山瞪了他一眼,“新闻上天天报,那边动不动就枪击。”
说着从兜里掏出个信封,“拿着,穷家富路。“
陈默打开一看,是厚厚一叠美金。
“爸,我真不用......”
“让你拿着就拿着!”
陈铁山打断他,“又不是给你的,是让你给我未来儿媳妇买礼物的。”
陈默哭笑不得:“哪来的儿媳妇?”
“迟早的事,你以为我们两口子不看娱乐新闻,有时间带回家看看。”
陈铁山哼了一声,“你也老大不小了。”
窗外传来蟋蟀的鸣叫,书房里的老式座钟滴答作响。
陈默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也是这样在深夜教他打算盘。
那时候算的是煤车的进出账,现在算的,是人生的进退路。
………
第二天一早,陈默被厨房的动静吵醒。
走进厨房,只见母亲正在和面,案板上摆着七八种馅料。
“妈,您这是要开饭店啊?”
“给你包点饺子冻上。”
王秀琴头也不抬地揉着面团。
“韭菜鸡蛋的、猪肉大葱的、三鲜的......到时候带去美国,想家了煮几个。”
陈默鼻子一酸。上中学时住校,母亲也是这样,每周日都给他准备一大饭盒饺子。
“妈,美国有华人超市。”
“超市的哪有妈包的好吃!”
王秀琴突然红了眼眶,“这一走又得大半年.....”
陈默走过去,轻轻抱住母亲。面粉的清香混着淡淡的葱蒜味,是记忆中最温暖的气息。
“对了。”
王秀琴抹了抹眼睛,从兜里掏出个红布包。
“这是妈去关帝庙求的平安符,你随身带着。”
陈默接过还带着体温的符包,突然发现母亲的手上多了几道细纹。
………
晚饭是在运城最好的酒店吃的。
包间里坐满了人,煤矿老板、本地官员、银行行长,甚至还有两个穿时装的女孩。
陈默被安排在主座,面前堆满了敬酒的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