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湖底归墟有点冷

晨雾未散时,燕北已带着陆寒与苏璃穿过镜湖西岸的芦苇荡。

老人的酒坛在腰间撞出闷响,每走一步,沾着露水的青鞋就在泥地上碾出深痕。

像是急于将某种秘密埋进湖底。

“到了。”

燕北停在一棵歪脖子老柳树下,枯枝上挂着的铜铃突然叮铃作响。

他抬手扯开垂落的藤蔓,水幕般的青苔簌簌掉落,露出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石洞。

洞口水气凝成细珠,顺着岩壁往下淌,在脚边积成小潭,泛着刺骨的冷。

苏璃抱着染血的玉佩,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她盯着洞壁上斑驳的刻痕,喉间发紧:“这些纹路……和药王谷古籍里记载的镇魔符很像。”

“上古战场的遗迹,哪能没些门道。”

燕北扯下腰间酒坛灌了口,酒液顺着胡须往下滴。

“当年正邪大战,归墟碎片被封印在此,连湖水都是用修士的血养的。”

他侧过身,枯槁的手虚引。

“进去吧,冰魄莲开在卯时三刻,但归墟……”

他浑浊的眼突然缩成针尖。

“它等的可不是花。”

陆寒走在最前。

洞道越往里越窄,潮湿的石壁擦过肩头,带着股腐叶的腥气。

他能感觉到识海里的剑灵在翻涌,像困在笼中的兽,每走一步,爪牙就多划开一道裂痕。

喉间泛起铁锈味——是他咬破了舌尖。

“寒哥?”

苏璃的手突然搭在他后背上。

她的指尖凉得惊人,却让陆寒紧绷的脊背松了松。

“你的呼吸太急。”

她贴近他耳畔,声音轻得像芦苇叶。

“如果撑不住……”

“撑得住。”

陆寒截断她的话。

他能看见苏璃眼底的担忧,像团化不开的雾。

可他不敢说,此刻识海深处的刺痛,比那日在演武场被七重剑气反噬时更剧烈十倍。

剑灵的残魂在啃噬他的意识,每分每秒都在问:“杀吗?杀吗?”

洞道突然开阔。

陆寒的脚步顿住。

眼前是片地下湖,水面浮着幽蓝的磷光,映得洞顶倒悬的钟乳石像淬了毒的剑。

正中央的礁石上,一朵冰魄莲正在舒展花瓣,雪色花瓣裹着金蕊,每抖落一片,就有细碎的光坠入水中。

而在莲花下方,七块巴掌大的黑色残片悬浮着,表面布满蛛网般的裂痕,正发出细微的嗡鸣。

“归墟碎片。”

燕北的声音发哑。

他的手按在腰间的青铜铃上,指节泛白,“当年剑灵斩碎归墟时,崩落的残片。它们在等……”

“等我。”

陆寒的声音突然变了。

苏璃猛地抬头。

他的眼瞳在发光,不是寻常修士的灵韵,而是冷冽的青芒,像剑锋淬了霜。

他的指尖不受控地抬起,指向那七块残片。

识海里的刺痛突然化作狂喜,剑灵的残魂在嘶吼:“是我斩碎的,是我的!”

“陆寒!”

苏璃扑过去抓他手腕。

可她的手刚触到他皮肤,就被一股沛然剑气弹开。

陆寒的身体浮了起来,衣袂猎猎作响,每根发丝都在震颤。

他的指尖触到最近的残片,黑色碎片突然爆发出刺目黑光,将他整个人包裹进去。

“糟了!”

燕北猛拍腰间铜铃。

铃铛发出刺耳的尖啸,洞顶的钟乳石簌簌掉落。

他踉跄着冲向陆寒,却被一道无形屏障弹飞,后背重重撞在岩壁上,咳出血来。

“那是归墟的共鸣!他的剑意……要失控了!”

苏璃跪在地上,看着陆寒的身影在黑芒中若隐若现。

她的表情是她从未见过的。

平静得可怕,又疯狂得让人心惊。

她想起白芷死时眼底的清明,想起父亲留下的半块玉佩,想起昨夜陆寒替她擦眼泪时掌心的温度。

此刻那些温度都不见了,只剩彻骨的寒意顺着脊椎往上爬。

“寒哥!”

她喊,声音被黑芒吞得干干净净。

变故来得毫无预兆。

地下湖的水面突然沸腾。

无数黑影破开水面,是半人半鱼的怪物,皮肤溃烂处翻卷着腐肉,眼中燃着幽绿的鬼火。

最前面的怪物张开满是利齿的嘴,直扑苏璃的咽喉。

它显然知道,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是陆寒的弱点。

苏璃本能地后仰,后脑勺重重撞在岩壁上。

她看见怪物的利齿在眼前放大,闻到它嘴里腐尸的腥气,甚至能数清它牙缝里嵌着的碎骨。

死亡的阴影笼罩下来,她却突然笑了。

原来临死前,最先想起的不是灭门夜的大火,而是陆寒在铁匠铺敲铁时的侧脸,汗水顺着下颌滴落,砸在烧红的铁锭上,滋啦一声。

然后,她听见了剑鸣。

十三道剑气从黑芒中暴射而出,在她周身结成光网。

每道剑气都缠着青紫色的雷纹,所过之处,怪物的肢体像纸片般碎裂。

陆寒的身影仍被黑芒包裹,但他的声音穿透了一切:“苏璃……躲在剑气里。”

那声音不像他,却又分明是他。

苏璃伸手触碰离她最近的剑气,指尖传来熟悉的温度。

是陆寒惯用的玄铁剑的气息。

她突然明白,此刻控制剑气的,或许不是陆寒的意识,而是那柄上古剑灵的残魂。

可它记得要护她,像陆寒每次挡在她身前时那样。

燕北挣扎着爬起来,从怀中掏出一张黄符拍在地上。

符纸燃起幽蓝火焰,在苏璃脚下画出个六芒星阵。“这是镇邪封!”他吼道,“撑住!这些怪物是归墟碎片召来的,等陆寒……”

他的话被更剧烈的震动打断。

七块残片同时炸裂,黑芒如潮水般涌来。

苏璃被剑气护着后退,看见陆寒的身体正在黑芒中扭曲。

他的左臂浮现出金色纹路,像是某种古老的契约;右肩却爬满黑鳞,每片鳞甲都渗着血珠。

两种力量在他体内撕扯,仿佛要把他整个人劈开。

“寒哥!”

苏璃的眼泪混着血珠(不知是撞出来的还是急出来的)。

“你醒醒!”

黑芒突然收敛。

陆寒重重摔在礁石上,咳出大口黑血。

他的眼瞳恢复了清明,却比之前更浑浊——像是被什么东西蒙了层雾。

他盯着自己的手,声音沙哑:“我……刚才……”

“先顾眼前!”

燕北指着地下湖。

原本被剑气斩杀的怪物正在重生,它们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腐肉里爬出细小的黑虫,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叫。

更远处的水面上,浮起无数血色传音符,每枚符纸都印着幽冥宗的鬼面纹,正在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苏璃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她看见最前面的传音符突然裂开,里面爬出条小指粗的黑蛇,蛇信子吐着信,直朝陆寒的后颈而去。

而在黑蛇身后,更多传音符正在裂开,像是有什么人,正在千里之外,用最恶毒的咒法,推着这场杀戮走向高潮。

地下湖的磷光突然暗了几分,那些爬满鬼面纹的传音符在水面上裂开的速度陡然加快。

苏璃听见耳畔传来极轻的“咔嚓”声,像是某种机关被悄然拨动。

这是她在药王谷习毒时最熟悉的预警,有人在千里之外牵动了咒法的线头。

“小心!”

燕北突然扑过来拽她的衣袖。

老人布满老茧的手刚碰到她手腕,水面便炸开一道血花。

一个裹着黑斗篷的身影破开水面,兜帽下的面容在幽蓝磷光里忽明忽暗,左脸有道狰狞的刀疤,从眉骨直贯下颌。

苏璃的呼吸瞬间停滞。

那是道她曾在记忆里描摹过千遍万遍的刀疤。

十二岁那年的雪夜,她缩在祠堂梁上,看着那道疤的主人挥剑斩落父亲的头颅,刀锋挑起母亲的发簪时,刀疤在火光里泛着腥红。

“是你!”

她的声音在发抖,染血的玉佩从掌心滑落。

“是你屠了苏家满门!”

黑斗篷人摘下兜帽,刀疤在脸上扭曲成笑:“小丫头记性倒好。”

他抬手时,袖口露出半截银纹,正是当年那柄斩过苏家三十七条人命的“寒魄剑”。

苏璃的指尖掐进掌心。

她本以为自己早已忘了恐惧,可此刻膝盖却在打颤。

不是因为怕,是恨到了极处,连握剑的力气都在抽离。

她摸向腰间的淬毒匕首,却发现不知何时,匕首已被剑气卷到了脚边。

“苏璃!”

陆寒的声音像被砂纸打磨过。

她转头,看见他跪坐在礁石上,额角的血顺着下颌滴进黑衫,眼瞳却亮得惊人,像是两簇被风吹得忽明忽暗的鬼火。

他的右手虚按在半空,十三道剑气在他指尖游弋,其中一道轻轻推了推她脚边的匕首。

“别碰他的血。”

那是陆寒的声音,可又不全是。

苏璃突然想起昨夜他说梦话时的呢喃:“剑有四境,前三境斩敌,第四境……”

她当时没听清后半句,此刻却见那些剑气像活物般绕着她转圈,将她与黑斗篷人隔开三步距离。

“小丫头发什么呆?”

刀疤男的剑已出鞘。

寒魄剑的寒光扫过苏璃的脸,她闻到了熟悉的铁锈味。

和当年雪夜祠堂里的血味一模一样。

她的指甲几乎要戳穿掌心,喉间泛起腥甜,“我要杀了你!我要把你的心剜出来喂狗!”

她扑过去的瞬间,腰间的玉佩突然发烫。

那是父亲临终前塞给她的半块玉,此刻正贴着皮肤灼烧,烫得她险些栽倒。

与此同时,一道剑气精准地抵住她的后心,将她生生拽回原位。

苏璃踉跄着撞进剑气织成的网,抬头正撞进陆寒的目光。

他的眼睛里没有焦距,却像有柄无形的剑,正一寸寸剖开她的慌乱。

“你拦我?”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你明明知道我等这一天多久了……”

“他不是。”

陆寒的唇动了动。

他的左手按在胸口,那里的黑鳞正在剥落,露出下面渗血的金纹。

“气味不对。”

苏璃一怔。

她猛然想起,当年那柄寒魄剑浸过苏家的血,该带着父亲身上的沉水香,该混着母亲点的安息草味。

可此刻飘来的,只有腐叶的腥气和……极淡的沉水香?

不,是更淡的,类似玄铁剑淬火时的冷铁味——和陆寒的剑一模一样。

刀疤男的剑已经刺到眼前。

陆寒的指尖突然收紧,十三道剑气如离弦之箭,将寒魄剑钉在洞壁上。

剑刃震颤着发出哀鸣,竟生生断成两截。

刀疤男的脸色骤变,转身要逃,却被另一道剑气穿透左肩,钉在岩壁上。

“说。”

陆寒站了起来。

他的身影在磷光里摇晃,仿佛下一刻就会消散。

“谁派你来的?”

刀疤男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癫狂:“秦执事说……说你这傻子只会护着小丫头,说她若能亲手杀了仇人……”

“秦昭!”

燕北的瞳孔骤缩。

老人不知何时摸出了青铜铃,铃铛的尖啸震得洞顶石屑纷飞。

“他早就在布局!归墟碎片、怪物、甚至这冒牌货……都是为了引苏姑娘动杀心!”

苏璃的脑子嗡地一声。

她终于看清刀疤男腰间的玉佩。

半块和她手中一模一样的苏家玉。

原来是这样……

秦昭翻遍了苏家旧物,连刀疤的位置都照着当年的凶手刻的。

她突然觉得冷,比湖底的水还冷,冷得连恨都冻成了冰碴。

陆寒的剑气又紧了几分。

刀疤男的嘴还在动,可声音突然被截断。

一道更锋利的剑气穿透了他的咽喉。

苏璃看着他缓缓滑下岩壁,至死都保持着惊愕的表情,这才发现那道剑气的颜色比之前更清亮,带着点熟悉的暖,像陆寒在铁匠铺敲铁时,火星溅到她手背上的温度。

“寒哥?”

她试探着喊。

陆寒的身体晃了晃,扶住礁石才没摔倒。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节上还凝着未散的剑气,眼神却清明得可怕。

方才那股癫狂的剑意,仿佛从未存在过。

“怪物退了。”

他声音是惯常的沙哑。

“燕前辈,能带我出去么?”

燕北盯着他的眼睛看了片刻,突然弯腰捡起地上的半块玉,塞进苏璃手里:“先撤。归墟今天吸够了血,暂时不会闹了。”

返程的路比来时更暗。

苏璃走在最后,看着陆寒的背影在石洞里摇晃,突然发现他的右肩还沾着黑鳞的碎片,而左手的金纹,正随着呼吸的节奏,一点点没入皮肤。

洞外的晨雾不知何时散了。

镜湖的水泛着粼粼波光,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燕北的酒坛又开始撞出闷响,他走在最前,脚步却比来时慢了许多。

苏璃停在湖边。

她看着陆寒蹲在岸边洗手,清水漫过他的手腕,将指缝里的血渍冲得干干净净。

他抬头时,晨光正好落在他眼底,那汪深潭似的黑,比任何时候都清澈。

“寒哥。刚才……”

“刚才的事,我记不太清了。”

陆寒打断她,低头继续搓手。

“可能是剑意又闹脾气了。”

苏璃没说话。

她摸了摸腰间发烫的玉佩,又看了看陆寒垂在身侧的手。

那里有一道极浅的剑痕,是方才用剑气斩刀疤男时,不小心划到的。

可她分明记得,在剑气穿透刀疤男咽喉的瞬间,那道剑痕就已经愈合了。

晨风吹起陆寒的发梢。

他抬头对她笑,露出惯常的清浅弧度,可眼底那簇鬼火似的光,明明还没完全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