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读课铃声响过很久,我才顶着乌青的眼眶晃进教室。张梅几乎是从座位上弹起来的,她攥着张餐巾纸的手悬在半空,欲言又止地看着我肿得老高的脸。
“医务室开的药膏涂了吗?”班长抱着作业本走到我桌前,她校服领口别着的银色徽章随着动作轻轻晃动,“昨晚班主任去你家了,你妈妈急得直掉眼泪。”
我低头翻找课本,后颈的纱布蹭到衣领微微发疼。张梅突然把个保温杯放在我桌上,热气混着红枣的甜香漫出来:“我妈熬的乌鸡汤,喝了长伤口。”她的马尾辫垂在胸前,发梢还沾着晨露,“以后别这么冲动......”
“明明是那群职中的先动手!”我脱口而出,撞翻了桌上的铅笔盒。铅笔橡皮滚了一地,张梅蹲下去捡时,我瞥见她校服袖口沾着的红药水痕迹——和我昨天在巷子里蹭到的颜色一模一样。
班长默默把整理好的文具推回来,她的目光扫过我藏在桌下的绷带:“教导主任说要开全校大会批评打架事件,你们......”她的声音突然顿住,因为张梅正用眼神拼命示意她闭嘴。
窗外的梧桐树沙沙作响,张梅从书包里掏出个塑料袋,里面躺着盒进口跌打膏:“我托人从城里带的,比医务室的管用。”她拧开盖子时,薄荷味的药膏气息混着少女特有的洗发水香味扑面而来。
早读课结束的铃声响起,班长忽然凑近我耳边:“昨晚张梅在办公室求了班主任好久,说你们是见义勇为。”她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意味深长,“其实有些关心,比指责更有力量。”
我抬头望向讲台上收作业的张梅,晨光穿过她发间的蝴蝶发卡,在课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原来那些未曾说出口的牵挂,早就藏在了每个细微的动作里,像历史课本里被时光珍藏的注脚。
日子像被按了循环键,晨读、上课、放学,连食堂的饭菜都是老几样。我和张梅讨论历史时依旧像切磋武艺,她指着《史记》某段引经据典,我偏要从《资治通鉴》里找反例。窗外的香樟树绿了又黄,我们的对话永远停留在春秋战国的烽火里,从不延伸到现实。
那天在图书馆找书,梯子突然发出吱呀断裂声。我失重的瞬间被人猛地拽住后领,跌进带着茉莉花香的怀抱。张梅的马尾扫过我鼻尖,她举着《宋史》的手还在发抖:“你爬这么高,摔下来怎么办?”我挣开她的手,却发现她指甲缝里还留着扶梯子时蹭的木屑。
日子照常流淌。直到某天暴雨突至,我缩在图书馆屋檐下等雨停,张梅撑着伞出现时鞋尖全是泥。“顺路。”她把伞倾向我这边,自己右肩很快洇出深色水痕。路过校门口小吃摊,她突然停步:“上次你说没吃过桂花糕?”热气腾腾的糕点塞进我手里,她耳尖红得像要滴血。
但这些片段都像书页间的书签,合上书就隐入墨香。我依旧和张涛逃课去河边钓鱼,看他甩竿时溅起的水花;在小卖部赊账买辣条,听老板娘念叨“下次一定给钱”;蹲在操场角落看蚂蚁搬家,把课本上的公式都抛在脑后。张梅成了历史讨论时认真的对手,是雨天共伞的同学,却始终没有在我心里掀起波澜。
深秋的某天,我在图书馆旧书架发现本夹着银杏书签的《东京梦华录》。翻开扉页,张梅清秀的字迹跃入眼帘:“其实想和你看遍所有历史里的灯火。”风从半开的窗吹进来,书签轻轻颤动,恍惚间又回到童典老师带我们读古籍的午后。但合上书的瞬间,我把这份心事也一并锁进了泛黄的纸页间。
2017年11月的寒风裹着细雨拍在教室玻璃上,我攥着那支磨秃的中性笔,盯着面前摊开的数学试卷发怔。后排张涛的哈欠声混着窗外的雨声,在安静的考场里格外清晰。夏婷婷就坐在前排第三列,她低头答题时,发梢垂落的弧度像极了文艺节那天排练时,被灯光镀上金边的模样。
历史试卷发下来时,我终于来了精神。童典老师在考前特意圈出的“靖康之变”“岳飞抗金”,此刻正安静地躺在试卷上。笔尖沙沙游走,我仿佛又看见童老师在图书馆展开泛黄的舆图,指尖点过汴梁城的位置,“这里曾有最繁华的夜市,也有最惨烈的战火。”
可当英语试卷盖住历史答卷,密密麻麻的ABCD又成了天书。我偷瞄夏婷婷的背影,她正咬着笔杆思考,发间的草莓发卡随着动作轻轻晃动。想起文艺节时她教我们跳舞的模样,我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手里的笔不受控地在答题卡上戳出个破洞。
交卷铃响的刹那,张涛冲我挤眉弄眼,他的试卷上画满歪歪扭扭的小人打架。路过夏婷婷座位时,我故意放慢脚步,却听见她和同桌讨论数学最后一道大题的解法。冷风从走廊灌进来,吹得我后颈发凉——原来我和她之间,隔着的何止是几张试卷的距离。
放榜那天,我的名字依旧在班级中下游徘徊,唯有历史破天荒考了87分。童典老师在试卷上画了个大大的笑脸,旁边写着:“期待你讲南宋偏安的故事。”而夏婷婷的名字稳稳占据红榜前列,我望着她被同学簇拥的身影,突然觉得口袋里的历史试卷烫得厉害。
张梅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她的书包上挂着新换的历史人物钥匙扣。“要去图书馆吗?”她晃了晃手里的《续资治通鉴长编》,“这次换你当主讲。”我低头看着自己磨破的球鞋,想起考试时夏婷婷穿着的那双白色帆布鞋,鬼使神差地摇了摇头。
暮色渐浓,我攥着试卷往家走。街边的糖炒栗子摊冒着热气,突然想起夏婷婷说过最爱吃这个。可当我攥着好不容易省下的零花钱站在摊前,却又想起张梅塞给我的那盒跌打膏,和她沾着木屑的指尖。风卷起路边的落叶,把少年朦胧的心事,一并揉碎在2017年潮湿的深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