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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万没想到,第二天早上,二渡竟没堵到人。

其实早上六点的时候,他已经把车开进了尾坂部家所在的住宅区,也很快找到了“尾坂部”字样的名牌。那是一栋低调的双层小楼,光叶石楠树篱环绕四周,怎么看都不像是前部长的住处。

那一带是老式住宅区,所以路非常窄。二渡又不能堂而皇之地把车开到老领导家门口,只得原路返回,停在了河滩边的空地。走过去只需几分钟。先在房子周围转转,不动声色地观察家里的情况,等人家用过早餐了再敲门。他在脑海中安排接下来的步骤,开门下车。

谁知走了没几步,便有一辆黑漆轿车驶过眼前的市道。驾驶座上是个头发花白的男人。虽然没打领带,但穿着肩线挺括的深色西装外套,握着方向盘的手还戴着白手套——

二渡回过神来的时候,一切都迟了。眼看着轿车拐进住宅区,他发足狂奔,跑得脸色煞白。当光叶石楠出现在视野的远处时,白手套已然关上了后门。一嗓子把人喊住也不妥,他只得喘着粗气,隔着后挡风玻璃目送尾坂部的头渐渐远去,整个人呆若木鸡。

此时此刻,二渡正坐在警务课的办公桌前,痛苦地反思今晨的失策。七点半已过,课员相继走进办公室,却并没有被早早现身的二渡吓到。他们八成以为,二渡为了调整拼图或别的工作在“别墅”忙了个通宵。

二渡用略显烦躁的动作拿起听筒,按下重拨键。这是第四次了。回铃音响个不停,但工废协会的秘书处还是没有人。

——上哪儿去了?

尾坂部一大清早就被司机接走了,却没去协会上班。莫非上午要去哪个山区开会?

二渡站起身,再次按下重拨键。见电话那头还是全无动静,他便走出了办公室,只对端来咖啡的女警齐藤撂下一句:“抱歉,我回头再喝,凉了也没事。”

大黑部长和白田课长快来了,他可没脸汇报今天早上发生的事,又何必傻乎乎地待在大办公室,等领导轻飘飘地来句“情况如何”呢?

走去小办公室一看,上原组长果然还顶着一双红眼僵坐在电脑跟前。他胡楂不算多,但二渡还是能一眼看出他昨晚没回家。

二渡决定帮他搞会儿人事拼图。他边做边想,干脆直接去协会办公室,别预约了。如果尾坂部真想赖着不走,就必然会在这个敏感时期避开警务课派出的“刺客”。一夜过去,离内部通知只剩四天了。贸然打电话预约恐怕会打草惊蛇。万一尾坂部躲了起来,警务课不战而败就是必然的结局。

堂堂尾坂部,岂会躲躲藏藏?去了要没见着人,就找秘书处的人打听打听,心中的另一个声音如此说道。于是,二渡在临近中午时抛下了眼神中写满恳求的上原组长。

走到F大楼只要五分钟左右。现代化的半官半民大楼比周围的街景高出一头。浅蓝色的镜面玻璃倒映出流动的云彩,甚是养眼。

高速电梯迅速升至十二层。二渡按指示牌来到走廊,走过几扇门,便看到了协会秘书处的名牌。

秘书处的办公室宽敞得出乎意料。十多张办公桌摆得很是零散,翠绿的盆栽巧妙地点缀其间,不至于让来客误以为这是家快倒闭的公司。

右手边的墙上挂着一张大得吓人的白色地图。巨大的本县地图上,插着无数根五颜六色的大头针,牵出无数条放射状的红线,描摹着图上的道路。乍看仿佛某种前卫的装饰品。

二渡往里走了几步,伸长脖子看向用屏风隔开的窗边一角。想必那个能饱览远处县界群山的“特等座”就是专务理事的工位。然而,磨砂玻璃屏风后并无人影。

——也罢。

迎接二渡的年轻女子穿着一身职业套装,身材堪比模特,举手投足很是得体。紧接着,一名半老男子从盆栽后忽然现身,一看就是小喽啰。两人迅速交换名片。原来男子姓宫城,任秘书处长。他看着二渡,面露惊讶之色。也许在他的印象中,警察就该长成尾坂部那样。

“真不凑巧,我们专务出去了……”

宫城满怀歉意地将二渡带去深处的沙发。那表情仿佛在说:只要是我能做主的,您尽管说就是了。

二渡从未见过宫城,却清楚他的来历。他本是县政府的职员,在环境卫生部当过许多年的组长。建筑行业向县警局提供了“专务理事”的职位,同时也卖了个人情给县政府,一碗水端平。总之,宫城也算是“返聘”的干部。不难想象,他定是屏息凝神地关注着这场闹剧的走向。二渡认为,他好歹能揣摩出几分尾坂部的心思

“请问专务今天去了哪里?”二渡开口问道。

“呃……今天的话……”宫城支支吾吾道,目光飘过墙上的白色地图。

“应该是去县北考察了,但我也不太确定……专务实在是精力充沛,我们都自愧不如啊!”

“考察……?”

“哦,就是考察存在非法倾倒行为的地方。”

原来插在白色地图上的大头针代表了非法倾倒行为的发生地。不过大头针的数量着实惊人,粗略一算,足有数百根之多。翻斗车成群结队开出大城市,把工业废料倒去荒郊野外之类的事倒是常有耳闻,但没想到能多到这个地步。

——可堂堂专务为什么要亲自去实地考察?

二渡回想起三年前看过的协会成立宗旨。

协会以提高业内企业的合规意识为己任,对企业开展个别指导,号召企业不用违规操作的工业垃圾处理公司,同时面向本县居民开展宣传活动,鼓励大家在发现非法倾倒行为时通过各级政府的宣传刊物积极举报。根据举报开展实地考察也是协会的日常工作之一,一旦在考察中发现倾倒地点靠近水源、倾倒量过多等性质恶劣的情况,就汇总调查结果上报警方。

听宫城的口气,尾坂部貌似对实地考察一事颇为上心。问题是,这间办公室里有的是无所事事的小年轻。人手不够也就罢了,可专务理事毕竟是协会的“一把手”,哪有让即将年满六十三岁的大领导到处跑的道理?

“专务经常外出考察吗?”

“啊?哦……是的,”宫城略显尴尬,“几乎每天都去。”

“每天?”

“对,尤其是这一年多,每天都在外头跑。我也劝他派别人去算了,可他非要自己上……”

二渡点了点头,言外之意:我懂。

他继续问道:“那他今天大概什么时候回来呢?”

“嗯……怕是要五六点了……直接回家也是有可能的。”

“他外出时会联系你们吗?”

“不太会,今天也是一通电话都没来过。”

二渡大失所望。这位秘书处长是看家专业户,被独裁专务压得死死的,不可能接触到尾坂部的内心世界,怕是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情报了。

二渡轻叹一声,再次抬眼望向墙上的白色地图。

尾坂部就在地图上的某处。

虽不知比例尺是多少,但这张三米见方的巨幅地图不仅画出了主干道,还网罗了主要的市级、町级和村级公路与森林公路。

刚进办公室时,二渡只觉得红铅笔画出的轨迹呈放射状,并无他意。仔细观察后才发现,每一条线都以协会秘书处的所在地为起点,那些线条十有八九代表了尾坂部走过的考察路线。始于秘书处的线条经过各种各样的道路伸向东西南北,另一头则连着代表非法倾倒地点的大头针根部。非法倾倒必然偷偷摸摸,伸向山区的线条颇多。因此,大多数线条出城区前都走同一条主干道,到了山区附近再分出若干股,每股又分别散开,如毛细血管一般伸向各个倾倒地点。

墙边靠着一架梯子。尾坂部劳心费力,在地图上钉下无数根大头针,记录下了无数条考察路线——

这张地图足以彰显工废协会……不,是尾坂部个人的工作业绩。

送午餐的外卖员冲进办公室时,二渡痛快地起身告辞。

——姑且问问看。

二渡确定身后还有送客的脚步声,走至门口,装作不经意地回过头去,压低音量道:

“宫城先生——专务的事您听说没有?”

宫城立刻反应过来。

“哦,听说他决定留任了。”

二渡强压心中的波澜。转瞬间,他已出了大楼,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向县警局本部。

宫城对尾坂部没有任何想法,答得很是痛快。他对尾坂部赖着不走引发的风波一无所知。看那表情,不难想象尾坂部告诉他自己要留任时,他怕是还道了贺。

怒火渐渐攀升。

尾坂部早已做出留任的决定。别说是反抗组织,他根本是自行决定了去留,仿佛组织压根儿就不存在似的。

是骄傲自大,还是对工作的自信使然?不,二渡仍未摸清问题的根源:尾坂部为什么想留在协会?

年轻的女秘书。宽敞舒适的办公室。俯首听命的秘书处长。从早到晚都能随意使用的公务车。确实舒服,怎么可能不舒服呢?

但二渡的脑海中闪过另一个念头。

习性。

接到居民的举报,奔赴现场,在工业废料中翻找关于出处的线索。这与刑警的工作是何等相似。

把巨幅地图贴在墙上,插上一根又一根代表倾倒地点的大头针。这种行为,不也能让人联想到侦办重案的搜查本部吗?

为刑侦痴狂——

这个词组忽然浮现在二渡的脑海中。

昨晚看到的光辉履历和巨幅地图在二渡的眼中重叠起来。也许尾坂部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想及此处,二渡只觉得脊背一阵发凉。

——不,还没到下定论的时候。

刚回警务课,白田课长便递来一个眼神,言外之意:去部长办公室。

二渡正要迈步,却注意到了摆在自己办公桌上的咖啡杯,液体表面浮着一层薄薄的灰。

“我回头再喝,凉了也没事——”

紧张情绪在无意中放松了几许。他眯起眼睛,捕捉到女警齐藤挺直的背影。撇开作为女性的魅力不谈,她这样的人兴许能在警界混出个名堂。

二渡抿了一口五小时前冲的“热”咖啡,追上课长。还没有搜集到任何值得汇报的线索。他已做好思想准备——部长办公室的气氛,怕是会比这杯咖啡更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