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9年8月25日多云转晴**
宋延礼的剃须刀停在半空,镜子里浮现出两道影子——五十岁的他肩背微驼,身后二十岁的眠书套着宽大毛衣,苍白的腕骨从袖口支棱出来,蓝花楹胎记在浴室暖光下泛着珍珠母光泽。
“爸,我自己能刮胡子。“眠书伸手要接剃须刀,呼吸带起细微的嗡鸣声。这是先天性膈肌薄弱的后遗症,去年手术后更明显了。
宋延礼拍开儿子的手,泡沫抹上那张与南星几乎复刻的脸。每当他凝视这张面孔,都会惊觉岁月对两人施了不同的咒:他的白发是染发剂也盖不住的荒芜,眠书却永远凝固在南星离世的年纪,连骨骼都透着琉璃般的易碎感。
**2029年9月12日阴转小雨**
大学遗传学实验室里,宋眠书对着基因图谱发呆。显微镜下的染色体标本闪着幽蓝,22q11.2缺失综合征的标记点位,像母亲留在他血液里的指纹。
大学实验室窗外的蓝花楹开得凄艳,宋眠书知道这是父亲用给遗传科教授当夜间护工换来的。那些他做家教赚的药费,最后都变成栽在校园角落的瘦弱树苗。
窗外飘进蓝花楹的碎瓣,他隔着防护服按住胸口——那里埋着六根固定肋骨的钛合金板。此刻他趴在实验台喘息,腕间胎记贴着冰凉的仪器——这台基因测序仪是父亲扫了七年教学楼,跟校方赊账租来的。
“宋同学又晕倒了!“
急救床滚轮声碾过走廊时,宋延礼正在给学校捐建的图书馆揭幕。南星的黑白照片嵌在大理石墙面,他忽然心悸如绞,手机从老年斑蔓延的手心滑落。
重症监护室的玻璃映出两个单薄身影。老去的男人把保温桶搁在膝头,里面是炖了三小时的虫草乳鸽,油星子浮在汤面像无依的岛屿。病床上的青年戴着呼吸面罩,睫毛在氧气雾里结霜,床头摆着他们今早争执时撕裂开的纸张——那是眠书偷偷报名骨髓捐献的申请表。
“跟你妈一样倔。“宋延礼用棉签蘸水润着儿子开裂的嘴唇,监护仪绿光爬上他眼角新添的褐斑。当年南星也是这样躺在ICU,腹中胎儿的心跳和她的生命体征在屏幕上厮杀。
**2030年4月5日小雨转中雨**
清明雨浸湿墓园时,宋眠书终于能自己撑伞。他半跪着擦拭母亲墓碑,呢子大衣空荡荡挂在肩上。宋延礼盯着儿子后颈凸起的脊椎骨,想起南星临终前也是这样伶仃的一弯月牙。
“妈,我比爸爸高了。“眠书把新鲜蓝花楹放在碑前,花枝上的水珠滚进他袖口。胎记已经褪成淡青,底下埋着PICC导管拔除后的瘢痕,“但掰手腕还是输给他。“
宋眠书蹲着烧纸钱时,火星溅到父亲补丁摞补丁的袖口——那是用医院废弃窗帘改的工作服。
宋延礼的工装裤膝盖处磨得发白,这是他在医院绿化科兼职的第三年。当年为凑骨髓移植押金卖掉的房子,如今变成住院部后墙那排蓝花楹——每棵树都是他偷捡园艺公司修剪的枝条扦插的,营养土用ICU陪护时攒下的葡萄糖空瓶装着。
宋延礼望着远处新栽的树苗发怔。这些年他执意要在每个医院、学校、图书馆种蓝花楹,仿佛这样就能织张网兜住随时会消散的儿子。此刻枯叶扑簌落在他助听器上,带着某种迟来的顿悟——原来他才是被岁月赦免的那个。
墓园管理员老周接过宋延礼递来的自制蓝花楹花肥,塑料袋上还印着“肿瘤医院营养科“的字样。这快二十年来这个固执的男人用扫落叶换栽树权,把南星墓碑周围变成整个陵园唯一盛开蓝花楹的角落。
**2031年7月30日阴**
当宋眠书的基因修正治疗失败时,医生发现他正常细胞的比例从7%升至22%——恰好是母亲的生日数字。宋延礼在解剖同意书上签字时,看到一行小字:“患者皮肤成纤维细胞中检测到母体微粒嵌合,此为先天性疾病中罕见的代偿机制。“
安宁病房的蓝花楹又一次开败时,眠书在父亲怀里轻得像截月光。止痛泵的流速调到最大,他仍能听见自己基因链断裂的声响,像母亲当年偷偷倒掉抗排异药时的哗啦声。
“爸...“他摸索着触到父亲松弛的脸颊,那里有他从不曾拥有的、衰老的特权,“把我种在妈妈旁边...“
宋延礼的助听器发出尖锐鸣叫。怀中身躯渐渐冷却,腕间胎记却诡异地泛出樱粉,仿佛南星穿越二十几载光阴寄来最后一封信。窗外飘进一朵还没来的及花败的蓝花楹,落在眠书永远停驻的二十二岁眉间,而八百里外承载着记忆的图书馆里,有个女孩正在第三排书架前晕倒,年轻男孩的惊呼惊起满架尘埃。
当安宁病房窗外最后一株蓝花楹枯萎时,宋延礼正在护理站签遗体捐赠协议。他颤抖的手指定格在“指定用途“栏:“提取22q11.2基因样本,供遗传学研究。“这是他能给妻子和儿子种的最后一棵树,根系将长在人类对抗遗传病的冻存库里。